流溪河畔的英雄
窗外的花靜靜地開了。是那種紫色的花,不知道名字,開在樹上。我的書房在一樓,一扭頭就能看見花。剛住進(jìn)來時,樹不高,花不多,一個季節(jié)過去,在另一個季節(jié)到來的時候,樹已高過半窗。接地氣的花枝如同墻上的一幅山水,一眼——一覽無余。
只是,你再使勁也聞不到花香,隔著窗呢。也看不到蝴蝶,這是北面,到下午時陽光已掛到對面山坡的樹上。我其實知道,在南方,花是一直開著的,包括在冬天里,有些極冷的天兒,我也能看到花開,看到花謝,花一直在凋零,化作春泥,也一直在重生,十里柔情,天上人間。
這是流溪河畔。河畔距我一箭之地。陽光暖融融的時候,我坐在南面的陽臺上曬太陽,看風(fēng)景。一樓很低,看不到河流,也聽不到河流。那倚著墻開著的花,河邊茂密的樹,縈繞的蝴蝶,啼鳴的小鳥,語語的蟲子,和煦的陽光,構(gòu)成了午后獨有的閑適與逸樂。偶爾有一只或兩只蝴蝶翩躚而至,白色的,紫色的,五彩斑斕的,在陽臺上無所顧忌地飛來飛去。有時在半空盤繞,逗人似的;有時在距我咫尺之遙的地方東觸觸、西探探。陽光把我的心曬得很暖,把我的目光也曬得很暖,我正捧著一本書,書香在陽光里彌漫,這些,它們一定感受到了,在沒有一絲寒意、兇險、嘈雜逼近的時候,它們無憂無慮,快樂、肆意、逍遙。
夜里的天下,是鳥兒的,是蟲子的,是花花草草的,是自然的,是萬物的。
你也會聽到蟬聲。非常近,也很響亮。我貓著腰尋找聲音的來源。我可以確信與蟬只有幾巴掌的距離。蟬一定能感覺到我的呼吸和心跳,可它無所謂,沖著我狠勁地叫。我聽多久它叫多久,不知疲憊。我夸張地起身,帶出聲音,它不叫了。我甚至拿著手電筒惡意地沖它晃了晃,它又抗議地叫了兩聲,偃旗息鼓。我笑了。
一切都沒有遠(yuǎn)去;歲月如水如歌。
整個夜里,都是天籟之音——抑揚(yáng)頓挫,此起彼伏,綿延整個河畔。我聽到了,河畔的人都聽到了。
英雄們也聽到了。
流溪河仿佛一條長廊,廊頭有跡可循。沿著流溪河畔一路向北,再向北,找到一片森林,找到“佳木秀而繁陰,野芳發(fā)而幽香”之地。
找到云臺山。
“云臺兀兀,郁郁蒼蒼,巖百丈,固若金湯。扼通衢而踞險要,守要沖而鎮(zhèn)四方。廣州東北之門戶,從化古邑之名山,軍事布防之要隘,兵家必爭之險關(guā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兩場激戰(zhàn),發(fā)生此間。烈士捐軀,血跡斑斑,可歌可泣,堪詠堪贊。”碑銘上,記錄著英雄的壯舉。
1949年10月,廣州解放前夕。解放軍第44軍132師奉命追殲逃至廣州從化一帶的國民黨107師321團(tuán)。12日晚9時,作為先遣部隊的132師395團(tuán)的戰(zhàn)士們在當(dāng)?shù)赜螕絷牶腿罕姷囊龑?dǎo)下,從山路抄近道追殲敗退的敵軍,并與敵軍在云臺山發(fā)生激戰(zhàn)。這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歷時七個小時,共斃俘國民黨軍五百多人,繳獲輕重機(jī)槍二十多挺。可是,也有五十個英雄失去了年輕的生命,一百零九名英雄受傷。這是解放廣州的最后一場戰(zhàn)役。英雄用生命和鮮血迎來了廣州解放,1949年11月11日—13日,解放軍入城儀式在廣州府前路市政府門前舉行,時任廣東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廣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長的民主人士李章達(dá)贊揚(yáng)解放軍部隊,“紀(jì)律嚴(yán)明,進(jìn)城之前寧愿睡在郊外地板上也不占住民房,對百姓秋毫無犯,這樣的軍隊當(dāng)然戰(zhàn)無不勝。”
這些夸贊,逝去的五十個英雄沒有聽到。“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他們?nèi)缛嗣裰印⒋蟮刂樱趲X南的熱土上長眠。六十八年,兩萬多天,英雄的魂靈守衛(wèi)著祖國南方的幸福、平安、祥和。
流溪河畔,陽光仿佛一下子涌上來細(xì)膩地覆蓋了我的臉,我使勁揉了一把,把陽光抓在粗糙的手里——搓搓手指,指間溫煦且醇厚,如英雄的鮮血。花朵也如陽光一般盛開,紅色、紫色、白色、黃色……大朵的、細(xì)碎的、雍容的、嫵媚的、嬌羞的,在樹上,在山上,在谷中,在河畔。有的近,有的遠(yuǎn)。一朵朵看過去,金茶花、白玉蘭、櫻花、桃花、木芙蓉、楊梅,叫不出名字的,好多。
我的目光非常貪婪,我知道這一草一木、這大好河山來之不易。我的目光不會淺嘗輒止;我的鼻子要好好地聞,那是來自土地的帶著一絲生澀的植物的氣息,像一個小姑娘見了生人,膽怯又有一點慌亂。有一點淡淡的香,一絲淡淡的甜。香是藏在花里的,含蓄而內(nèi)斂,一點點地釋放,很吝嗇。甜是藏在水里的,碧綠又澄澈的河水被溫厚的陽光分解、稀釋。
我貼近香的藏身之處——不能去觸摸她們,薄薄的花瓣、嬌柔的花蕊禁不住凡夫俗子的“摧殘”。我只是一朵朵地聞,貪婪而又癡迷;我閉上眼睛,讓淡淡的香緩緩地沁入;我使勁地呼吸,像要一股腦置換整個內(nèi)心殘存的潮氣、濁氣。
一路,花香很內(nèi)斂,不曾肆意彌漫。走在整個森林里,偶爾會聞到一縷不知起于何處的馥郁的香,就一縷,你一扭頭,蹤跡全無。
芳草與秀木的氣息卻是濃郁的,它們被陽光撩撥得癢癢的,不再矜持,一股股地?zé)òl(fā)。鳥兒啁啾、啁啾,音聲相和,打破沉寂,婉轉(zhuǎn)而又歡快。它們與英雄朝夕相處,比我更知道流溪河的美好與云臺山的壯烈。
河流或隱或現(xiàn)。透過樹的間隙,自上而下,我偶爾能瞥見一爿湖面,宛如明鏡。我極力想分開那些蓊蓊郁郁、古木參天的叢林,將整個河面盡收眼底,卻是徒勞的,云霧飄涌,橫亙眼前。
山并不高。上到開闊處時流溪河完全呈現(xiàn)了。極目遠(yuǎn)望,河倚著山,山托著云,云映著河,水天一色。我默默地注視,一縷風(fēng)颯然而至——近處,茂密的蘆葦可勁地?fù)u著,和著風(fēng),唱著歌,滑過河面,幽藍(lán)而翠綠。遠(yuǎn)處,河流兩岸,那些鳥,那些蟬,那些蟲,那些花,那些樹,那些夏,那些秋,那些冬,那些春,那些人,生生不息。
是的,這一條流域達(dá)兩千三百平方公里的河流,從北到南,起于廣州從化,經(jīng)珠江三角洲入南中國海。這正是當(dāng)年英雄們前進(jìn)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