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瑞典大詩人的中國想象 ——從埃凱洛夫眼中的林語堂小說談開去
埃凱洛夫
埃凱洛夫詩集《獻詞》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瑞典文版
“平滑的林語堂”
1954年,瑞典數(shù)一數(shù)二的出版社伯尼爾斯出版了瑞典翻譯家卡爾· 松代爾由英文譯出的林語堂小說《朱門》,瑞典文版書名為《血紅的門:來自那遙遠國度的浪漫故事》。同年8月27日, 瑞典《每日新聞》刊登了瑞典經(jīng)典雅文化代表、作家和詩人貢納爾·埃凱洛夫的書評,主要內(nèi)容翻譯如下:
作為一個使中國的生活智慧得到普及的作家,林語堂贏得了世界聲譽;他的成功與其小心迎合了美國及美國化了的歐洲中產(chǎn)階級讀者對東方世界的要求有關,那浪漫的想像須是古怪的、裝飾性的、可讀的,同時又充滿神秘性。這其實和18世紀的中國熱一模一樣:帶著一絲無害的勢利的現(xiàn)實逃避。就像是你可以有個中國雕像在柜子上,目光于是逗留于此,記憶中得以有個微妙之處,偶爾讓想法與之來一番戲耍。帶著確定的直覺和輕松的手法,林語堂以這種模糊的浪漫筆觸向他的廣大讀者訴求;可要是他抓住了許多人,他就可能激發(fā)出幾個有進一步深入其中的興趣的人來。因此,這些人在深入后對林語堂表露出輕蔑實在有些不公,雖說林語堂并不是一位更深刻的天才。
林語堂作為一個作家的弱點在其試圖成為小說家時更為明顯。他說不上是擅長刻畫人物的那一個,也并非描摹環(huán)境的好手。甚至在這部作品中,他的目的也主要表現(xiàn)為說教。他想給西方人一個體面的圖景:傳統(tǒng)的中國人是怎么生活的,儒家的美德典范又是怎樣的——甚至在其與西方有了接觸,開始被修改和現(xiàn)代化之后。似乎林語堂最想向體面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那些常常適度地去教堂,并依然遵守道德和公約的“某些規(guī)范”的人們展示:中國人和他們實在是非常相像。
他的新小說《朱門》描繪了一出有大團圓結局的愛情故事,描繪了在中國國內(nèi)政治腐朽而對外政策窘困的1933年,一名記者和一位富家女之間發(fā)生的一切。為在故事中加入更多生活和浪漫,林語堂讓記者一度被戰(zhàn)爭的混亂吞噬,讓富家女未婚便生下孩子,被她的叔父逐出家門,陷入“孤單”,惟有英雄的仁慈友人陪伴左右。作家特別是通過描述被稀釋了的悲慘的田園牧歌的背景,透露了他對傳統(tǒng)主義的挽救。因為,很顯然,他不能不提及地方政府前所未有的腐敗以及貧窮、饑饉等所有的恐怖——這些恐怖被原始的信仰戰(zhàn)爭在其經(jīng)過的每一條路上拋于身后。相似的主題,比如革命時期的俄羅斯人是被處理成了一種讓人震撼的方式,在林語堂這里,卻有好萊塢現(xiàn)實主義風的抽象、遙遠、半失真的光芒。概括地說,你甚至沒法相信這種平滑、當然也很有可能的愛的情節(jié)發(fā)展在這出戲的最前沿。
短評題為“平滑的林語堂”。“林語堂”之前的定語是多義詞,除“平滑”外,有扁平、無趣之意,埃凱洛夫的表態(tài)既不動聲色更立場鮮明。
《京華煙云》《風聲鶴唳》《朱門》三部小說成就了林語堂的戰(zhàn)爭三部曲。終曲《朱門》有家族的興衰史,有戰(zhàn)火中的顛沛流離,主線是上海《新公報》駐西安記者李飛及大家閨秀杜柔安的愛的傳奇,呈現(xiàn)了古城西安在歷史過渡時期的社會畫面。
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林語堂在1940年由美國作家賽珍珠和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同時推舉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賽珍珠更在1950年再做舉薦。惜林語堂無緣諾獎。1950年的埃凱洛夫還只是一位著名詩人,不過他在1958年成為瑞典學院院士,直到1968年辭世,坐學院的第18號椅。林語堂兩度被提名時,埃凱洛夫自然不能發(fā)表意見、影響評選,不過他的觀點或可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瑞典學院的標準和審美。
早在1948年,埃凱洛夫就發(fā)表過對林語堂作品的看法。這一年,埃凱洛夫評點了剛由瑞典北方出版社推出的黃祖瑜的《開花的石榴樹》。這本從黃氏遠祖寫起的回憶錄是作者用英文寫出,請友人譯成瑞典文的;它的中文擴寫本至2001年方由河南海燕出版社推出。黃祖瑜1912年秋生于河南信陽的家族老宅。一度由工程師父親接到京城,再因父親職業(yè)變動跟回河南。后就讀于南京中央大學算學系,于1937年自費留學英國倫敦大學。1939年,學習即將結束時,他因為看了一部瑞典風光片而對瑞典的自然生出向往,適逢免費去瑞典參加一場國際學生活動,就在8月坐船抵達瑞典哥德堡。世界大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他成了滯留瑞典的難民。作為第一位受過高等教育又住在瑞典的中國人,他曾給不少對中國文化有興趣的瑞典人提供協(xié)助,一方面是糊口需要,另一方面,瑞典人也看重中國文人的力量。他曾幫喜龍仁閱讀中文、打理家務;幫助高本漢整理《字書》 索引。他還曾從事大量演講和寫作活動,宣傳抗日和中國文化。《開花的石榴樹》出版時,他在當時的中國大使館謀得一份差事。埃凱洛夫的書評刊于《伯爾尼文學雜志》。其中有一段:
就是說,隊列式的安排會顯得干巴巴的,顯得一般,但這也讓作家?guī)С隽素S富的事實,做出了清晰的呈現(xiàn)。特別是,雖然作家并未投入多少筆墨烘托氛圍,讀者還是可以得到關于中國農(nóng)村和村莊生活的出色圖景。那個從浮夸的美式書寫,也許特別是新聞式書寫中學得有些過多的林語堂可以是個比較。黃祖瑜沒有迎合他的西方讀者對“羅曼史”和“渲染氛圍”的要求,而更可能的是,那種對長輩的尊重和對真實的尊重有些一致。但奇怪的是,其實一直存在著氛圍,它是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用匯入的細節(jié)逐步構建的, 是那些留存在記憶中的東西砌成了一排麻將。這歸功于作者是個藝術家,一個嚴謹?shù)膶W校的藝術家:冷靜、惜墨如金、一心只選擇詩意的內(nèi)容。
這里,埃凱洛夫給林語堂貼上一個“美國式書寫”的標簽,更把林語堂和黃祖瑜對中國的書寫相對照。黃祖瑜的書寫絕非無懈可擊,然而植根在記憶中的東西往往彌足珍貴。在一面是迎合與裝飾,一面是細致與洗練;一面是好萊塢式的煙幕、布景,一面是土生土長的真情、實景間,埃凱洛夫選擇了后者。平心而論,埃凱洛夫的評點并非文人相輕式的嫉妒,也非門外漢的淺薄之談。雖說中國距瑞典十分遙遠,但埃凱洛夫對中國文學確有獨到的體會。
埃凱洛夫的中國想象
1930年代末,歐洲又一次掀起對古老中國和其道家哲學的興趣。不少唐詩譯本面世。林語堂的“My country and my people”(中譯本《吾土吾民》)正是在1937年由伯爾尼斯出版社推出瑞文版,書名為《一個中國人談中國》。該社于1940年又推出林語堂的全球暢銷書“The importance of living”(中譯本《生活的藝術》)的瑞典文版,書名為《享受生活的藝術》。
曾有不少瑞典作家研讀中國詩文并從中獲得靈感,埃凱洛夫也是其中一個。在埃凱洛夫及不少處于戰(zhàn)爭風云下的歐洲知識分子看來,老子、莊子這兩個幾乎和蘇格拉底、柏拉圖同時代的道家哲人似乎指引著一條令人向往、通往和諧的路。道可在自然中尋找與接近,道靜止而無名,有深刻的、不能輕易懂得的內(nèi)涵——這一切讓他們著迷。埃凱洛夫在1930年之前就修讀過有關中國哲學和詩歌的課程,1930年代末更閱讀了《道德經(jīng)》。1938至1939年間,他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明顯帶有中國痕跡:“是那么優(yōu)美她們在一起/那黝黑的著紅/那淡白的著綠——/叫求愛者怎好選擇?/假如她們沒像姊妹般坐在一起/黑的看來無聊/白的顯得單調/像天和地所呈現(xiàn)的,/如果失去彼此”。
1941年出版的埃凱洛夫詩集《渡船之歌》中收錄了題為《宋》的一首詩,“宋”指中國歷史上的“宋朝”:“今夜充滿星光/空氣潔凈清涼/月亮試圖和一切同在/那些它丟失的遺產(chǎn)//一扇窗,一條開花的枝干/那就足夠/沒有花開無泥土/沒有泥土無空間/沒有空間無花開”。
早在1927至1928年間,埃凱洛夫的筆下就出現(xiàn)過“今夜充滿星光,空氣潔凈清涼”的句子及月光揮灑的意象。經(jīng)過唐詩和老莊哲學的熏陶,他的句子生長了、成熟了。靜夜、月色、窗欞、開花的枝干,完全是一軸宋元文人畫;詩歌末尾三句的辯證統(tǒng)一不消說充滿老莊意味。埃凱洛夫筆下還流淌過其他深受中國文化啟發(fā)的詩句,如在1955年出版的詩集《一派胡言》中有一首題為《中國刺繡》:“一只火鳥的巢是心臟/用血管的枝條構筑/用火焰來封閉。可那鳥兒/棲在更高的/溫度里。從胸脯到側腹/火焰好似都碰它不著。一動不動地/它孵在看不見的蛋上/翅膀撲閃,尾羽/沿巢邊掛下。羽翅偶爾鼓動,似要捕捉/思想和圖景的昆蟲/振翅時它便立刻消失在空氣的絲綢里/重被看見/當它再度棲息/于火焰里,用喙梳理著自己的毛羽”。
中國刺繡中的火鳥該是鳳凰。鳳凰和其他文化中的不少火鳥一樣,有不死或在烈火中重生的傳說。鳥巢如心臟指示外形;而心臟是供血中樞,心臟有搏動,血是火紅的。“絲綢的空氣”是個特別的比喻,形容既包裹得熨貼又輕盈無壓力的質感。特立獨行的鳥在火焰上穩(wěn)坐又不為火焰所傷,真是令人贊嘆的姿態(tài)。
學習過波斯語、設想過印度之旅、一直向往東方的埃凱洛夫對中國也有自己的想象。在埃凱洛夫心中存在著對“中國式”的某種可意會而難言傳的定義。日常中的溫馨一刻,他會稱之為“中國時刻”。在給情人瑪依的信中有這么幾筆:“我剛出去從信箱里取出你的信,卻沒打開。現(xiàn)在它躺在茶杯旁,早晨的茶水剛沏上。我把信省下來,省到這小小的中國時刻里。”在1937年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詩人寫到:“我剛出去了一會兒,太陽剛升到一半,山上有灰色的長長的霧的輕紗。如果這風景更垂直,就會像一幅中國畫。” 1939年給友人的信中,埃凱洛夫說: “要是過于干凈就不好。好的是自我的生長和運動。” 埃凱洛夫甚至寫過這樣的詩句:“她在每一個眨眼間死去,所以她活著/她在每一個眨眼間飛去,所以她留著/她接受威力和反威力,所以她搖擺/她搖擺,所以她在平衡之中。”
據(jù)《中文瑞譯目錄》披露,1937年,埃凱洛夫從法文轉譯李白詩一首,題為“關于秋天”;1939年,又從法文轉譯李白詩一首,題為“少年“。然而,另有資料提示,埃凱洛夫說過,“關于秋天”一詩參考了翟理斯和克萊默·賓的英譯本,“少年”是從俞第德(朱迪特·戈蒂埃)的法文譯本轉譯。從埃凱洛夫的譯文不難看出,“少年”其實是《少年行》,“關于秋天”到底是哪首作品呢?仔細甄別才能看出是《悲清秋賦》。
埃凱洛夫譯本的字詞排列確實高度接近克萊默·賓的譯本。他讀的李白不能說是假李白,字詞說不上有多少謬誤、添加或遺漏,卻仿佛彈簧變了形,曲幽與凝練被拉成了平鋪直敘。僅以“余以鳥道計于故鄉(xiāng)兮,不知去荊吳之幾千”為例,英文為:“I am now in the foreign regions of Tsin and U; and countless are the miles of the trackless way, brushed by the wings of birds alone, lying between me and my native land.”變形并不能阻止埃凱洛夫對李白的激賞。他認為李白是中國山水畫大師,是激情的自然浪漫主義者和悲觀的夢想家,應在瑞典人中找到知音——因為瑞典人無論是國民氣質還是后來出現(xiàn)的瑞典詩人,都說得上是李白在后世的親戚。埃凱洛夫和李白“攀親”叫人莞爾,李白的情形無須多言,而自然浪漫主義和悲觀的夢想確實是瑞典人、特別是瑞典詩人的主要氣質。
埃凱洛夫還翻譯了《詩經(jīng)》中的 《漢廣》《將仲子》《綢繆》,他熱情洋溢地贊頌《詩經(jīng)》:
假如借福樓丁的定義來說,詩歌是用一種可貢獻于讀者之共鳴的語言來表達溫暖和深切的情感,換言之,它詮釋的是最人性的東西,而不是什么宇宙論、宗教和教條理論的空洞復制。于是,中國的《詩經(jīng)》可能是世上最古老的詩歌記錄。它包含有名有姓及佚名作者的作品,我們可以認為,我們和那些回蕩著民歌音色的佚名詩歌挨得特別近。
讀這些詩歌,不僅會覺得世界很小,還會覺得時間很短。穿過三千年的黑暗,它們觸碰到日常生活中的關切,和我們自己從中世紀到虔誠的18世紀的民歌傳統(tǒng)一樣。兩種情形下都有一種對照,不同的季節(jié),窮苦勞動者單調的生活和對遠處的幸福的夢想,這些都給詩歌添加了沉郁。但還要注意到,中國的民歌有著對無盡的平原、河川和時間的反思。
埃凱洛夫翻譯中文詩文的主要資源是中國留法學者徐仲年(Sung-Nien Hsu)1933年的法文版《中國詩文選》)。這部書被看作早期留法學人介紹中國文學的著作中,門類最齊全、選本時間跨度最大、篇幅最長、篇目最多的一部,從《詩經(jīng)》一直介紹到魯迅。于是,瑞典讀者也有幸讀到埃凱洛夫翻譯的王昌齡、韋應物、王士慎、趙翼等的詩作,甚至徐志摩的詩及魯迅的小說《孔乙己》。值得一提的是,埃凱洛夫對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情有獨鐘,譯有全篇。
此外,埃凱洛夫在1948年對瑞典文版《琵琶記》發(fā)表過書評。元代戲劇家高明的《琵琶記》改編成英文的《琵琶歌》于1946年在百老匯公演。這個美國版劇本在1948年由瑞典北方出版社推出埃瑞克·布羅姆貝里的譯本。埃凱洛夫認為劇本展示的問題,在當時的瑞典也有,沒有犧牲就沒有社會,這是無法擺脫的惡。而擅長詩歌藝術的中國人既能描寫近處的殘酷,也能刻畫遠處夢一般的藍色,比契科夫早了很多年。
第二年,吳承恩《西游記》最早的瑞典文譯本面世(據(jù)亞瑟· 偉利的版本翻譯)。埃凱洛夫也寫下好評。他尤其喜歡對孫悟空成為唐僧徒弟之前自在生活的描繪,認為每一頁都讓人忍俊不禁,是自然和模仿、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交織和轉換,變幻無窮,永遠不知下一個到來的會是什么。
可惜埃凱洛夫終究覺得轉譯捉襟見肘,由此對譯介中國詩文慢慢消減了興致。他其實沒必要對自己的轉譯作品自慚形穢。到了1940年代,在瑞典,除了高本漢等少數(shù)漢學家可直接通讀和譯介漢語外,其他如埃瑞克·布羅姆貝里、約翰內(nèi)斯·埃德費爾特等都是從英、法、德等文字轉譯了大量中國作品。即便是轉譯文本,也都促進了瑞典漢學的發(fā)展。有一點無法否認,埃凱洛夫是中國詩文的知音,更是將中國詩文譯介到瑞典的先行者之一。
有莊子的《道德經(jīng)》,有徐仲年的《中國詩文選》,有多種法文、英文和瑞文版的中國詩文墊底,埃凱洛夫對林語堂的把握就不是盲人摸象。埃凱洛夫一聞就嗅出和李白的親緣性,一聽便認出《詩經(jīng)》中的音色和“我們的”挨得很近。這嗅出的和認出的,也許不可名,就像道;也許可名,就像人性。“世界很小”,“時間很短”,好萊塢式的舉手投足總和多數(shù)人的日常生活脫節(jié)——恐怕這就是埃凱洛夫不很欣賞林語堂的根本原因。而用犀利目光鑒賞過中國詩文的大師埃凱洛夫若能直接閱讀中文,與中國思想和文學直接交流,他的作品又會放射出怎樣的光芒,真是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