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羽:歌是一杯熱血沸騰的酒
2009年,喬羽在家鄉(xiāng)山東濟(jì)寧。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大家】
寫在前面
喬羽,詞作家、劇作家,1927年生于山東濟(jì)寧,曾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中國音樂文學(xué)學(xué)會主席、中國社會音樂研究會名譽(yù)會長、第八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現(xiàn)任北京大學(xué)歌劇研究院名譽(yù)院長。
20世紀(jì)60年代,因?yàn)橐徊肯矂‰娪啊秵汤蠣斏限I》的上映,中國出現(xiàn)過成百上千位“喬老爺”,而喬羽是其中叫得最響、最亮、最長久的那位。這個“雅號”,連周恩來總理都認(rèn)可,他曾當(dāng)眾親切地稱喬羽為“喬老爺”。
年輕時,喬羽挺拔英俊,寬肩厚背,大頭方耳,典型的山東俊小伙,配上一身土黃色標(biāo)準(zhǔn)軍裝,風(fēng)風(fēng)火火。晚年的喬羽像棵不老松,健康茁壯,老當(dāng)益壯,精神煥發(fā)。
但喬羽畢竟老了,八十老翁矣,漸漸地,背已駝,發(fā)已褪,額頭愈發(fā)顯得光亮前突,彎眉笑眼,慈眉善目。喬羽心態(tài)好,笑看世界,慈看人間,歌頌慈愛,歌唱祖國。
一
記得第一次見喬羽是金曼和守弟帶我去的,我比守弟大五歲,他們稱我為大哥。喬羽見到我們來,熱情招呼著,一口濃重的山東濟(jì)寧口音。雖然數(shù)十年過去了,但老人家鄉(xiāng)音未改,他拱手道:“是大哥嗎?大哥快坐!”慌得我趕忙過去抱拳施禮,連呼:“不敢,不敢,您是前輩,是我敬佩的老前輩。”
沒想到,喬羽微笑著竟然用兩句山東名劇的戲腔道:“大哥此言也不當(dāng),前輩不能呼大哥?”一下子,我們就熟了。
喬羽真是語言大師,兩句戲腔能鋪搭萬里隔閡。這是一種工夫。
喬羽喜歡喝酒,八十歲的老爺子,三十年的老白汾酒能飲多半瓶,這讓我想起李白的《將進(jìn)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喬羽無愁無憂,有詩有歌有酒有情。話題就從汾酒說起,就從山西說起。他那時喝酒有講究,舉杯為敬,碰杯必干,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豪氣。
喬羽對我們說:“看過《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吧?山西是個好地方,從太原到汾陽,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酒都沒能喝到心上,寫不出首好歌,一是交不了賬,主要是愧對山西父老鄉(xiāng)親,1961年還在困難時期,頓頓都給你斟上汾酒,你能不熱血沸騰?”
喬羽端起那杯汾酒,瞇起兩眼,彎起雙眉,像凝望前方,又似回首往事。臉上漸漸凝重起來,但那也仿佛只是瞬間。他放下酒杯,仿佛放下了歲月,右手兩指輕叩桌面,很有滋味地唱道——
人說山西好風(fēng)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呂梁
…………
我跟著和道:“站在那高處望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嘩啦啦地流過我的小村旁。”
喬羽爽朗地笑了,我們也都舒心地笑了,那笑聲還真像汾河的水,嘩啦啦地流過我們的心。
喬羽還給《汾水長流》中作過一詞,當(dāng)年唱得也滿天紅霞滿天彩。那歌、那曲、那調(diào)、那腔,讓我這個在山西生活工作過三十年的人由衷贊美,真心喜歡“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yáng)花,九月重陽你再來,黃澄澄的谷穗子好像狼尾巴。”
喬羽的歌怎么能不讓人拍手叫絕?怎么能不讓人滿斟高端一飲而盡?喬老爺真豪情。
“那年月咱理解,我一共得到兩瓶汾酒,寶貝似地拿回家,那就是全部‘稿酬’。”喬羽說,“我到杏花村,未進(jìn)‘村’,心先醉。那天喝了多少酒,我心中有數(shù),至少在一瓶老汾酒以上,喝也沒白喝,酒醉才有詩。”
喬老爺就是喬老爺。
二
我們這代人是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度過幸福的童年的。這首歌可以說終生不忘,無論何時何地,想唱就唱,感慨歲月,感慨年華,感慨韻光,歌詞更是脫口而出——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湖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
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
…………
那年,喬羽27歲,正精神振奮,意氣風(fēng)發(fā),挺拔英俊,才氣橫溢。一開始為電影《祖國的花朵》配歌,并沒有沒找他。后來,因?yàn)楦鞣N原因配的歌都不盡理想,才找到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而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周至十天。
誰也沒想到,喬羽三天出詞,一炮而紅,直到如今,當(dāng)年的少年都唱成了老頭、老太太。但歌未老,曲未舊。現(xiàn)在,在北海公園西邊雕有《讓我們蕩起雙槳》的銅雕塑,走近一看,一股無限親切、熟悉、幸福的金色童年之感油然而生,仿佛伴隨著那歌聲,那段最美好的時光又重回身邊。
27歲那年,喬羽娶的親,“上的轎”。夫人佟琦當(dāng)年只有17歲,卻毅然決然嫁給他。友人曾經(jīng)問他:“是你追求的佟琦?還是她追求的你?”喬羽對我說:“一看提問的那人就不是記者。哪有當(dāng)著夫人的面這么問的?我當(dāng)然立即回答,是我追求的夫人。”
喬老爺無時不幽默。
說實(shí)在的,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佟琦時,著實(shí)把我嚇了一跳。她身上除了具有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外,穿戴打扮全然不像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一頭漆黑的卷發(fā),且是鋼絲爆炸型,戴一副寬邊厚沿的反光墨鏡,手腕上一塊全黑無框大幅手表十分顯眼,左手無名指上一顆碩大的戒指,前排開扣短臂長條裙,儼然雨果筆下的法國貴夫人。
再看喬羽,淳厚純樸,衣著寬松,仿佛是兩個世界走出來的人。
佟琦很自信,她會很自得地看著喬羽。她說:“當(dāng)我決定嫁給他那時起,我就認(rèn)為他能行,靠得住。”
“佟姨”,看別人都這樣稱呼她,我卻一直呼之夫人。她很得意地說:“現(xiàn)在熱播格格戲,真正活著的格格在這兒!”她用修剪得極講究的手指指點(diǎn)著自己。
我十分佩服佟琦的眼光,用她十足的京腔京味的話說,“自嫁給喬羽,便不再走向社會,不做任何工作,一心一意守著香巢,因此,外面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統(tǒng)統(tǒng)和我無關(guān)。”
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我明白了,佟琦保養(yǎng)得那么好,和她幾十年沒受過任何罪有關(guān)。她是那個時代中國女人中獨(dú)一無二的。
有些友人笑問佟琦對婚姻的看法。她言之:思想自由,行為規(guī)范。而這個問題拋給喬羽后,他答道:“聽過毛阿敏唱的《思念》嗎?那是我寫的,‘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jìn)我的窗口……’”
“佟姨”挺神,喬羽更神。
三
新華社的李彥是位有心人,對軍人有著特殊的情感。他曾把20多位大家、名家唱的各種版本的《我的祖國》(電影《上甘嶺》主題曲)收集起來。我從深夜一直聽到黎明,久久不能平靜。
每每說起《上甘嶺》,每每說起《我的祖國》,喬羽都會激動,仿佛半個世紀(jì)前的一景一幕還猶在耳邊,猶在眼前。
為《上甘嶺》寫歌詞那年,喬羽剛滿29歲,抗美援朝剛剛結(jié)束二年,戰(zhàn)爭的硝煙尚未退盡,志愿軍烈士的英雄事跡深深打動著這位詞人。領(lǐng)命以后,喬羽心中既激動又忐忑,這一次,他又是替補(bǔ)上陣,前面幾位名家寫的詞都沒能過關(guān)。
喬羽瞇起眼睛,不再微笑,他仿佛看穿了歲月,看見了昨天。這是喬羽寫過的一千多首歌中最犯難、壓力最大的一首。時間緊、任務(wù)重,課題重大,一道一道指示,一個一個命令,接踵而至。喬羽說,當(dāng)時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會寫歌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索性不去想歌了,我躺在床上,腦海中像回放電影一樣,‘過’志愿軍英雄的故事。‘過’得我熱血沸騰,‘過’得我心潮澎湃,‘過’得我?guī)状螣釡I流。”終于,喬羽的激情像噴薄的火山,他躲到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排除一切外界因素,一揮而就,一噴萬丈,一涌而成——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
當(dāng)喬羽聽到郭蘭英在試唱《我的祖國》時,他激動得不僅雙手,甚至全身都在顫抖,兩顆熱淚悄然流下。只有她,只有郭蘭英,才能唱出《我的祖國》的內(nèi)涵、情感、激情、生命。
喬羽和郭蘭英早在1948年解放軍圍攻太原城的前線就相識了。那年冬天,在山西晉中壽陽縣一個小山村里,郭蘭英曾為一位普通的老鄉(xiāng)演唱,她唱腔高揚(yáng)、激越、清亮、甜美。這一唱,招來了那么多鄉(xiāng)親,那么多部隊(duì),甚至把前線的槍炮聲都壓住了。
喬羽當(dāng)時就想,有著一日,一定為郭蘭英寫一首革命歌曲,叫她唱遍唱紅整個中國。許多年過去了,喬羽依舊滿懷深情地回憶著那段烽火連天的戰(zhàn)斗友誼。“與君少小便相知,正是烽煙漫天時。三十五載歌未歇,相逢卻看鬢邊絲。歷盡艱辛見精純,高臺不負(fù)老藝人。但為生民傳心事,窮鄉(xiāng)僻壤俱知音。”
如今,《我的祖國》六十年不衰,六十年不老,越唱越紅,越唱越亮,唱遍祖國大地,直到祖國的南海島礁。我曾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和近萬人一起高唱《我的祖國》,“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四
2008年,釣魚臺國賓館邀請喬羽去寫國賓館歌。他請我們幾人去品嘗釣魚臺國酒,也由此激發(fā)一下創(chuàng)作靈感。
釣魚臺的夜晚真靜真美。據(jù)說,此湖有金色大鯉魚,借著皎潔的月色仿佛看到了波光閃動,水紋鱗鱗。酒助詩情,酒助談鋒。
80多歲了,喬羽依然精神矍鑠,才思敏捷,揮灑自如,談鋒犀利。邁過八十大壽的門檻,喬羽酒興不減,酒風(fēng)不改,只端前三杯相敬,敬則必干,以后便隨意,不再干杯。
喬羽說:“濟(jì)寧也有一種高粱酒,好喝不醉人。喝酒和作曲一樣,有時候也難,醉也分暢醉、苦醉、悶醉、勸醉、自醉,好比做文章,有時候下筆就是千言,有時三天兩夜也憋不出一行字來,能憋得你六神無主,坐立不安,七上八下,神魂顛倒。”
“為什么?”我們問。
“因?yàn)榻徊涣速~。”喬羽又開始了屬于自己的幽默。
那一夜,喬羽格外精神,滿面紅光,“佟姨”也高興,時不時地插話調(diào)侃幾句。
喬羽說:“1984年,中央電視臺讓我寫首春節(jié)晚會歌,不少人為我擔(dān)心,為春晚寫歌不是好玩的。我反倒放松了,放下了,一身輕,《難忘今宵》那首歌真是一點(diǎn)勁都沒費(fèi),喝著酒就哼哼出來了。”“佟姨”便隨著哼著唱出來——
難忘今宵
難忘今宵
無論天涯與海角
神州萬里同懷抱
共祝愿祖國好
…………
這首歌一下子唱紅了幾代人。喬羽說他也沒想到。
喬羽說,他這一輩子喝過多少酒?見過多大的酒陣?恰好似滾滾長江東逝水,但有一次卻刻骨銘心,讓他終生難忘。
那是抗美援朝志愿軍從朝鮮凱旋,周恩來總理在北京舉行盛大招待會,歡迎志愿軍的英雄模范。那么多英雄將士,都是浴血奮戰(zhàn)的英雄,每位英雄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事跡。當(dāng)時,總理擺了一百桌,帶著各方人士給英雄們敬酒,每桌都要走到,酒是代表祖國人民敬的,桌桌都要敬到,一桌也不能漏,一桌也不能偏。
“那些可都是出生入死,為祖國、為人民拼過命流過血受過傷的戰(zhàn)斗英雄,酒都敬得認(rèn)認(rèn)真真,畢恭畢敬。敬到最后一桌,只有兩個人還能始終如一,唯周總理與吾也!”我們聽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一齊再為英雄敬酒,也為喬老爺?shù)娜f丈豪情舉杯。
那一晚,釣魚臺夜空如水,月色如圖,清風(fēng)徐來,詩情酒意齊下。我們一起吟唱:“告別今宵,告別今宵,無論新友與舊交。明年春來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
(作者:崔濟(jì)哲,新華社高級編輯,散文家 本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為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