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d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dd>
<small id="yy8yy"><menu id="yy8yy"></menu></small>
<sup id="yy8yy"><delect id="yy8yy"></delect></sup>
  • <noscript id="yy8yy"><pre id="yy8yy"></pre></noscript>
  • <sup id="yy8yy"></sup>
  • <tfoot id="yy8yy"></tfoot>
    <small id="yy8yy"></small>
  • <dd id="yy8yy"><pre id="yy8yy"></pre></dd>
    <sup id="yy8yy"></sup>
    <noscript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noscript>
    <noscript id="yy8yy"><dd id="yy8yy"></dd></noscript>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成年人夜晚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国产福利片在线观不卡,色噜噜狠狠网站狠狠爱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時間在彌敦道沒有離開》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皮佳佳  2017年06月29日16:32

    《時間在彌敦道沒有離開》

    作者:皮佳佳

    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

    書號:978-7-218-11904-5

    定價:30.00元

    作品簡介:

    2017年,是香港回歸20周年。這20年來香港的各種變化,引人關注。正所謂“文脈同國脈相連”,香港回歸20周年這一節(jié)點也在出版市場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浪。2017年6月26日,由廣東閱客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廣東人民出版社聯合策劃出版的廣東“80后”作家、北大在讀美學博士皮佳佳的小說新作《時間在彌敦道沒有離開》一書出版發(fā)行。

    這是一個始于香港的故事,作者通過某種奇妙的緣分構建,將一個內地女孩與一個香港男孩緊密相連,道出了時代背景下一代人的精神價值觀,并將其回溯進現實生活。

    如今,大多數人對香港的印象,無非就是“高樓大廈、紙醉金迷”,而那些歷經幾代人風風雨雨的茶餐廳,那些靜坐在繁華商業(yè)區(qū)的寺廟,那些藏匿于老舊街鋪后逼仄的唐樓,那些身材佝僂眼神卻依然炯炯的獨居老人……或許這些我們不曾留意的真實,才是香港精神所在。

    2017年,正值香港回歸祖國20周年。 20年來,香港與內地同呼吸、共命運,兩地文化不斷相互認可、融合。隨著“一國兩制”偉大構想的成功實踐和基本法的全面貫徹落實,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在各個領域取得的空前成就,日益綻放出瑰麗的光芒。閱客文化品牌創(chuàng)始人、董事長鄒雄彬介紹,近年來,閱客文化經濟效益穩(wěn)定增長,公司始終堅持將社會效益放在首位,致力于推出更多的優(yōu)質內容精品回饋社會,全方位提升閱客文化品牌的傳播力、引導力、影響力與公信力,《時間在彌敦道沒有離開》的出版,既是向香港回歸20周年獻禮,也是向海內外展示香港與祖國深厚情誼、再現香港風采、傳播中國聲音的一項舉措。

    作者皮佳佳亦在本書后記中道出了其創(chuàng)作此書的初心:“很多青年那沖突的表情更多是他們內心的對沖,他們渴望在商品社會成功,卻不愿商品把最后的價值堅守也擠壓走。社會沒有了縱向的流通渠道,這種內在的壓力將會以某種形式往橫向爆發(fā)。在他們的笑容消失之前,我希望,他們抬頭的時候,有一片屬于他們的云上之海。”作者以“80后”跨世紀的視角,結合一代人的親身經歷,真實反映了香港回歸祖國后,青年人的矛盾與追求,傳遞著與時間同行、不斷勇往直前的積極價值觀,對于兩地青年的成長以及香港未來的發(fā)展具有深遠意義。

    作者簡介:

    皮佳佳,80后,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美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已出版小說集《方死方生》,小說、散文、古典詩詞先后在《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詩刊》《南方文壇》《文藝爭鳴》等發(fā)表。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古典詩詞獲得全國多個征文獎項,小說獲得2016廣東省有為文學獎。2017年獲評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

    1

    時間停止了嗎?

    根據目測,我距離這片冰原不過十米。幾小時前,舷窗望出,機翼剛剛擦過一道雪峰。而此刻,甚至沒有此刻,只有死靜。

    白茫茫一片。時間如果存在,只源于被感知。我感受不到運動,也看不到邊際。飛行器的引擎似乎已被冰凍,一切都被冰凍,不再行進,包括手表上的指針。我回望機艙,每一個人表情麻木,好像已隨時間凝固在那里。僅有我,向前探出頭,試圖撕開已經固化的空氣,搖擺著僵硬的腳趾,企圖確認自己沒有死在停滯的恐懼里。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如此接近死亡。

    如果就此結束,我重新把頭枕回椅背,努力回憶這之前的一切,有什么是屬于我的。此刻,我只想起一個場景。好像我并不太長的一生,僅僅留下了一個場景。

    站在彌敦道上的我,顧盼著時間的來去。難道我離去過嗎?還是我即將到來?或者我說,五年前我曾到過這里,而十年后,我又將來到這里。時間過去了嗎?我憑什么認為這就是個不同的時間,僅僅只是日歷這樣說,還是身邊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告訴我,現在是某年某月某日。

    如果讓我說,不看日歷,或者筆記本上愚蠢的記號,過去和未來不曾存在,我能想象全部的我,不過是這條路上的逡巡。

    我與他約好在這里見面。有了地點和人物,唯一沒有約定的,只是時間。

    我右手舉一桿小旗,上面寫著“湘妃旅行社”,左肩挎一個巨大的黑色皮包,里面裝著二十九本港澳通行證。香港海洋公園人很多。我本能地捂著包,也捂著心里的慌亂。這里的一切,包括空氣,都如此陌生。我第一次來香港,對這個公園,我只在地圖和老導游的描述中預習過。當然我不會告訴那些游客,我必須故作老練,甚至狡猾。我裝作熟悉這里的每一只鳥,每一棵樹,打著哈欠,無聊地看著頭頂紡錘似的大魚漂過。如果周圍沒有我們團的游客,比如現在的海豚館,那只銀灰色、總在微笑的海豚正要躍向天空,好奇就會重回到我的眼睛,攥緊的雙拳隨著流線在空中穿梭,繼而變成激烈的鼓掌。一整天自由活動,我需要點東西充饑。前面是一個麥當勞,老導游告訴我,海洋公園里最便宜的東西就是麥當勞。我要了一個漢堡,還有奶昔。店員指著牌子,問我要哪個口味的奶昔,我看見朱古力、草莓,還有云呢拿。云呢拿,什么意思?不知道,但我喜歡這個發(fā)音,似乎和云有關。

    我捧著云呢拿口味奶昔,靠著欄桿。這里是山頂,可以看到遠處的海,旁邊是長長的登山電梯。一群韓國婦女在那里照相,她們畫著同樣寬度的赭紅唇線,像是用印章整齊蓋上去的。一個男孩拿著大相機,耐心為每個人擺好角度,手臂揮動,比劃著OK的手勢。他的白色棉布襯衣成了赭紅圖畫的留白。留白更讓人尋味。

    他走了過來,笑著,牙齒很白。我緊張起來。

    “你好……”

    我只聽懂了你好,后面沒有聽懂,我知道他說的是香港話。

    我揚了一下小旗,尷尬地笑了一下。

    他看看小旗,說:“你是‘倒游’?”

    他在說普通話,一種很奇怪的發(fā)音,像咬著舌頭又渴望解放牙齒。拖沓的尾音中,漢字被描上英語的花式圓圈。我反倒羞愧起自己的口音來,恨不能縮小自己,躲在奶昔杯后面。心里又有小小鼓動、渴望,從來……從來沒有陌生男孩主動跟我說話。他是在跟我搭訕嗎?他正在說,他“鄉(xiāng)下”也在大陸,去過北京旅游,喜歡胡同,在那里學會了一點普通話。陽光又猛烈了一些,光線從四處襲來,我突然站進香港電影的拍攝現場,陌生與眩暈,還有竊喜。這時,我的男主角背靠海,指著山的方向,過山,再過海,就是他家。他仰頭,兩手枕在腦后,“每天早上起身,我看見的就是天花板,哪,就這么近,貼著我的鼻子。如果早上做夢,起得太快,就會碰上天花板”。

    然后我就看見那幢老得掉牙的大樓外墻掉下一片灰,聞到廚房瘦肉粥的香味,聽見他哥等候馬桶的咒罵聲。樓道里老式錄音機唱出粵曲:“癡心化夢幻,耳畔聽風雪聲,愁和夢散。情無限,人自痛傷惜別……”唱到“勸君莫被功名誤”,他長嘆一口氣,翻身從高低床的上層跳下來。

    醉心于女主角的我,也學他背靠欄桿,抬頭望著天空。在那白云之上,他說有一片海,云上之海,那里才是真正的海,我們身后的海不過是影子。在那里可以自由,像海豚一樣跳進去,皮膚上溜過粼光,然后再躍起,劃出白浪。以后他一定會找到那片海,就算在中環(huán)上班,累的時候,跑到最高的樓頂上,想象自己從上往下跳,跳進云上那片海。

    我的第一反應是可笑。當然我知道,女主角應盡量保持一種珍貴的天真。謹慎思索幾秒后,我問了一句,是否會掉下來。

    “如果你的天空夠廣闊,就不會,比如這里,還有風。”他很堅定,沒有理會我不太信服的表情,“要在我家,就飛不起來了,風被樓擋住了,有翅膀都不行,張開翅膀飛出去,馬上就會被鄰居家的窗戶撞落。”他閉上眼睛,雙手揮舞著,像在指揮交響樂團。一會他又歪過頭來,“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樣的以后?對了,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字。我叫陳家豪,英文名Jason。”

    “節(jié)省”?我又一次感到好笑。我的英文名是什么?初中英語老師取的“Rose”,還是“Jane”?相較下,我更擔心自己的中文名。

    父親給我取名葉子,我又姓徐。舌頭大一點的人,讀起來幾乎是“樹葉子”。我討厭這個名字,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大概母親生我時,父親看出窗外,樟樹剛發(fā)出新葉,也懶得再動腦筋了。他后來還說,如果是個男的,就叫徐枝子,活像個日本藝伎的名字。幸虧那個叫徐枝子的男孩沒有出生,否則,在漫長的青少年時期,他會因為同學的嘲笑患上抑郁癥。父親不認可我的說法,“因為葉子普通”,他低頭叼著煙,認真地說,“一片葉子掉到一堆葉子里,找也找不到”。

    于是我真如預言般——普通,普通到站在人面前,只有“普通的”這個詞可以專屬我。看著他的白色衣服,我想,如何能夠不那么“普通地”介紹我的名字。

    有人在尖叫。我直起身來,一個男人正在奔跑。他努力邁腿,卻跑不快。巨大的肚子頂在前面,像捆著一床棉被。他戴著紅色旅行帽,那是我們旅行社的帽子。而后面,跟著兩個黑衣的男人,大聲叫著什么。這是我們團的客人!發(fā)生什么了?我的心裂出強烈的恐懼。作為領隊的我,也尖叫起來,跑向他。

    他拐入綠化帶,想跑進一條小道,但被臺階絆倒了,嘴狠狠鋤向地面,崩出一攤血。頭來不及抬起,兩個男人已經跳上去,把他的肚子幾乎攤成了餅,接著拿出手銬扣住他。他開始哭嚎,喊著媽媽。

    我停在那里,捂著頭大聲尖叫。我不知道該如何做,只覺得周圍一切都在加速,而我在后退。有一只手臂在身后接住我,把我包圍在一種溫暖氣息里,像跌進陽光下的干草垛。我側身,頭發(fā)摩挲過他的肩膀。在悲劇的進行途中,開始了一幕童話。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指著地上那人,顫抖著嘴唇,話不成句。

    “先打電話叫救護車!”家豪拿起電話,開始撥打。

    我回過神來,往客人那里跑去。兩個黑衣人還在沖他喊著。我想走上去,黑衣人強硬的手勢把我隔空按住。那攤血,突然變成了我眼前的一團黑。后仰的剎那,又是那只手,扶住了我的肩膀,陽光下的干草垛,給我安全和庇佑,也把我的記憶停在了這里。

    家豪已經打完電話,安慰我不要害怕。他朝黑衣人走去,用香港話跟他們說著什么,這在我聽來像是外星人之間的密語。

    遠處,一個不耐煩的喊聲在呼喚著“Jason”。他站起來,眼睛看向我:“沒事,沒事了!救護車馬上就到。他們是警察,應該是個誤會,不要害怕。”他無奈地指了指聲音的方向,開始往那里跑。他的腳步很慢,一直回頭看著我。

    地上的客人再次大聲哭嚎起來,張開嘴,牙齒上全是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連忙蹲下去看他,有些人也圍攏過來。等我再回頭時,已經看不見家豪了,隱約記得在風中聽到一句“我在彌敦道等你”。

    走過梳士巴利道,“彌敦道”在等我。無數招牌,如渴求陽光的樹枝,從大樓的各個方位橫生出來。它們蹲坐空中,從衰老到光鮮,努力擺開各種姿態(tài),提醒下面的眼睛注意。也不知從哪里,分子般的人群憑空涌出,互相擁擠,最后在混沌中全部融為一片沸水,幾乎蒸發(fā)了空氣。我難以呼吸,被拆解,被沖散,散落在成堆商品的貨架旁,還有黏膩的下水道口。斑馬線那里變成了人行綠燈,一種“嘀嘀”的聲音響起,好像在發(fā)火,氣勢洶洶,語速不斷加快,催促著過街的人們,恨不得在他們屁股上踢一腳,那樣也許會更快。一發(fā)呆,就會落在后面,左右,是踩住腳剎等著狂奔的汽車。

    這聲音卻把我扯入另一群人。我從地鐵出來,站名好像叫中環(huán)。我置身高樓長成的原始森林,仰頭,試圖看到最高那座樓的頂層,耳邊卻響起古老的敲鐘聲,是某個整點的提醒。然后,如同魔幻般,黑色鳴奏曲從寫字樓大門響起。黑色頭發(fā),黑色西裝,黑色皮鞋,只有褲子和裙子的差別,他們共同組成了五線譜上流動的小黑豆,那個皮膚稍微白的是八分音符,提手袋的是十六分音符,還有一群被連音線貫穿的并肩走著的人們。他們的皮鞋以不同的步幅和頻率,同樣竭力的快,竟然踩踏出有節(jié)奏的韻律感。我愉快地停在那里,等他們把我吞噬進黑色,再慢慢品味這樂曲的細節(jié)。我希望按下其中一個黑點,那個不太急切的二分音符,正是家豪。

    家豪是否對我說過“我在彌敦道等你”,現在,我有點懷疑。如果按照世俗的時間計算,從我聽到那句話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年五個月又十五天了。

    地點沒有變。我一遍遍從街頭走到街尾,有時會拐進加連威老道。五年前,我曾在其中一個小店買過衣服,一條醬黃瓜色的裙子。那顏色把我變得好老。我穿著裙子,從玻璃窗向外張望,企圖相信,時間不會改變地點。

    我變了嗎?我再次拐進一家小店,這里也有醬黃瓜色的衣服。我摸著其中一件。身著日系T恤的店員走上來:“小姐你好,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穿上衣服,我對著鏡子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似乎也沒有變。

    變的是什么?

    五年前,我扛著小旗,領著二十八個客人走向羅湖關口。我只是個學生,在長沙一所大學旅游系讀大四。親戚介紹我到湘妃旅行社實習。旅行社有領隊證的導游不多,才出了幾次國內團,社里就要派我去香港。

    我沒去過香港。從小看香港電影,在我心里,那是一個住滿了電影明星和黑社會的地方。高中時,全家守在電視機前收看香港回歸直播,我媽突然冒出一句:“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去香港?”

    “沒有什么好害怕的,”導游部經理告訴我,“不知道也裝作什么都知道。過完關,就有香港導游了。”

    羅湖關口,游客們按名單乖乖排隊,立正站好,像等待老師檢查指甲的幼兒園小孩。步行過羅湖橋時,一個游客走過來:“領隊,這就到香港了嗎?”我想了一下,自信地說:“是的,這就是香港了。小心啊,可不要隨便抽煙,罰款能罰死你。”

    接我們的是一個粗壯的香港男人,叫阿興,大紅鼻頭很顯眼,脖子上掛了一根銀色鏈子。他說著流利的普通話,招呼大家上車。

    “我也是從大陸來的!”他是如此熱烈、動情地看著每個人,說出這句開場白。游客們頓時從剛才的緊張中釋放出來,陷入溫暖的錯覺中,簡直要思考這人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隨著各色建筑在車窗依次排開,游客們情緒高漲,指點著從山腳升起的摩天大樓,還有街上呼嘯而過的不知名豪車。阿興撫摸著紅鼻頭,介紹每一處特別的建筑,火車站、中文大學,還有那承載明星夢的紅磡體育館,講解著為什么那座高樓中間要留一個大洞,那是“風水”,因為山后伏著一條龍,不能阻了龍去喝水的路。“哦……”客人們集體恍然大悟,將嘴張成驚嘆的空洞。

    晚飯在一個狹小的餐廳。另一個團剛吃完,留了幾桌骨頭和紙巾。幾個服務生迅速過來收拾。年紀最大那個應該有六十歲了,精瘦,動作卻極快。他正在擺臺,實際不是擺,是在扔。他站定一個地方,左手端一摞盤子,右手甩動幾下,盤子就以最快速度飛抵桌面,似乎在演示香港效率。導游阿興在客人的餐桌旁來回走動,不時關切地彎下腰,為客人添茶。

    阿興帶著笑容走過來,坐下,紅鼻頭往茶杯探了一下。我想著如何跟他打個招呼,自我介紹說沒有經驗,還要多關照一類的話。他的鼻頭抬起來時,表情變了,確切地說,是沒有表情了。

    “領隊是吧,聽說你是第一次帶團。有些事我必須先告訴你,大家做事都方便些。這個團的客人整體質量不錯,中年女人比較多,這樣買東西的人就多了。首先,你今晚最好把小費收齊。客人剛來,還是比較聽話的。等到離開那天,很多人就會耍滑不給錢了。每人每日二十塊港幣,收人民幣我就要收二十五塊。明天下午,我就準備帶客人進店,早進早放心,我們的標準是兩個店:金店和表店。我們旅行社給你的傭金是一個點,要是買得多,有可能三個點,所以明天你也要盡心。”

    如此快切入正題,直接把我嘴邊那些問候、謙虛的廢話踢走了。為配合這突然的變奏,我假裝咳嗽一下,把視線轉到老服務生那里。阿興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那個服務生,冷笑著說:“沒錢就是這樣,六十歲還是要擺盤子。不用扮清高,有錢人家才會高看你。”

    我這才想起他說的“傭金”,一個“金”字飽含無限遐想。雖然老導游沒告訴過我,我還是可以直覺出,這是購物提成的同義詞。但這怎么是提成了?我拒絕承認這是提成,這就是“傭金”。這名字絕對擁有一種優(yōu)雅的氣質,像一只拿著女士香煙的纖細的手。我的心被這只手撓出很多痕跡,都是一些商品的名稱,那是我平時在商場瀏覽而不敢靠近的東西。

    在此之前,我只做全陪帶過幾個國內團。有次在緬甸邊境小鎮(zhèn),游客們被帶進一幢顯赫的大屋。一位滿臉權勢滿手金戒指的老人走出來,據導游說,是權傾當地的人物,聽說有長沙來的老鄉(xiāng),一定要見見。他拉著每位游客的手,流下感慨的眼淚。因為戰(zhàn)亂跟著父親奔走國外,但兒時的記憶和親情還在,吐出幾個古老的巷道名稱,竟把團里幾位老人眼淚也催落下來。他鄉(xiāng)遇故鄉(xiāng)人,人生大幸事,這次怎能讓老鄉(xiāng)空手回去。手一揮,一群年輕女孩從門外魚貫而入,讓男客人們隨便挑。男人們自然不敢挑,嚇得往后躲。人不敢挑,東西總敢挑吧。老人又一揮手,讓把自己最好的玉鐲成品拿來,不要拿那些外面能買到的貨,也不說錢,只一個情字。不管多貴的,一律五百一個,算是給這些端盤子的小妹喝茶。更為絕妙的時候,捧著托盤的女孩子竟也淚涕齊下,大叫著老板你怎么可以這樣,這些玉都是天價的呀,光收原石我們就花了……他大聲呵斥,在鄉(xiāng)親們面前你敢講錢?

    沒人知道自己心里的欲望到底有多深。這一刻,不光是翡翠玉鐲在閃光,每個人眼中都閃著同色綠光。我也偷偷翻出錢包,看自己帶了多少錢,但我的手被身邊的導游按住了。

    “來自祖國的客人,我一定會帶他們看金紫荊廣場。”第二天下午,阿興的開場白依舊滿含深情。這里是當年香港回歸儀式的舉辦地。金色紫荊花前,游客們挺著胸脯,比劃著剪刀手拍照。他們笑臉燦爛,感覺又一次見證了歷史,追尋到非凡的意義。對導游阿興,這是另一番意義追尋之地。他站在一旁,用手慢慢撕著鼻頭上的死皮。陽光下鼻頭紅得發(fā)亮,嘴角有一絲甜美的微笑。

    回到車上,阿興開始把意義拉回到物質。他問客人們是否知道金紫荊是用什么做的。旅途中的人們不愿動腦筋,偏愛黃色笑話以及有獎問答。他們開始隨口應答,沿著元素周期表報出來,有人還不時打趣兩句,博取周圍幾星笑聲。阿興也抿嘴微笑,他知道,金銀銅鐵鋁的回答都不重要,這都只是鋪墊,關鍵是要延伸到他心中的焦點。里面是銅做的,可以略去。外面包金,當然不是24K黃金,那個太軟,無法雕塑。這時候,18K金驕傲地跳了出來。它是堅硬的美麗的加了珍貴金屬的合金,只有它,能擔當鑄就金紫荊的重任。想想看,同樣材質的金屬,將變成項鏈掛在你脖上,金紫荊將成為你的一部分,讓你撫摸出質感和意義的雙重感受。本來,到香港不就是要買金飾的嗎?質量好,款式多,難道它不應該是每一位大陸游客的最佳選擇嗎?何況,在香港,你絕對買不到假貨。

    接下來他應該馬上拿出一條金鏈來,劇情卻沒有走向我猜想的方向。他突然停止笑容,猛然掀起了袖子,嚇得眾人往后一仰。香港片看多了,感覺那里會有一條刺青的龍,結果只是一塊手表。他晃晃手表:“大家以為這是勞力士嗎?當然不是,這只是一塊電子表。但曾經,我就戴著一塊勞力士,還是限量版的。你們一定不相信,現在我只是一個小導游。其實我曾經是一個公司老板,在香港供著三套房。但是,1998年,也就是三年前,這是讓每一個香港人都刻骨銘心的一年。金融危機發(fā)生了。沒有人可以想到,世界變成了這個樣。一夜之間,房市崩盤,我的房子變成了負資產。我破產了。”

    “你們信不信,當時我走上公司寫字樓頂,準備跳下去。是我女兒,是我女兒走上來。她沒講什么,抱著兩個公仔熊,一個大的,一個小的。那是我送她的生日禮物。我一下子就哭起來了。我知道我不能跳。”阿興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眼睛望出窗外,似乎要竭力控制奪眶而出的眼淚。

    作為一個不那么老練的導游,我無法辨認,這是真情表白還是演戲。在他的某顆淚珠里,我真的看到一個小女孩,下巴埋進小熊的絨毛。這立刻把我?guī)нM了小時候的場景,那次我在街上遇到乞丐,小女孩匍匐在那里,像睡著了。我手中正攥著一個硬幣,順勢就要放進那個碗里。“都是假的”,身體被母親拽向另一方向。小女孩突然抬起頭,睜圓眼睛,怔怔看著我,眼里沒有辯解,只有麻木。我的憐憫心受到母親和小女孩的驚嚇。從那以后,我害怕看到乞丐,做了虧心事般遠遠躲開。

    車內突然變得很安靜,只有一個鼻炎患者粗重的呼吸聲,像在抽泣,配合著當時的氣氛。

    適時沉默,他從衣領解下銀色鏈子。鏈子下掛個圓形吊墜,銀色小老虎在里面左右搖擺。幾番輾轉,姍姍來遲的主角總算從半遮的琵琶后露出真顏。在他的敘述中,這條名為“時來運轉”的項鏈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屬虎,1998年正是他的本命年。破產后,朋友送了這條項鏈。風水風水,轉起來才有好風水,果真轉走霉運,轉來好運。他從導游重新做起,香港人總是相信實干可以闖未來。當然,能有這份工可做,要感謝大陸同胞來香港旅游。為感謝大陸同胞,香港珠寶商特別推出了一款“時來運轉”項鏈,材質同金紫荊一樣18K金,里面有兩個同心圓對轉。兩個圓會永遠轉動,象征兩地同心同德,情比金堅,永遠好運,財源滾滾來。

    “永遠”這個詞,讓人覺得滑稽。這永遠是屬于項鏈,還是戴項鏈的我們呢?如果這轉動沒有終點,而我們的生命有終點,當我們望向這永遠的時候,我們是多么無奈而悲哀。項鏈晃蕩在手上,像小小的鐘擺,為他的陳述打著節(jié)拍。

    在斗志昂揚的演講中,客人們被帶到一處很偏僻的街區(qū),從一個小鐵門上了二樓,拐過幾個深長而陰暗的走廊,豁然開朗起來。明亮的展廳里,手捧計算器、笑容精確的銷售們已經守候多時了,后面是為雙方都能帶來好運的“時來運轉”。客人們拿著“打折卡”,爭搶著往柜臺前湊。

    出來時,阿興朝我點點頭,表示滿意。因為紅頭發(fā)阿姨戴著“時來運轉”項鏈問我時,我機械地回了句“好看”。其余時間,我只是呆站那里。客人每次掏錢,屬于我的傭金將增加,但心里卻彌漫著一種隱隱的害怕。

    午飯時,阿興的神情明顯放松了,手指敲著桌子對我說:“不錯,這幫客人還算爭氣。你哪里知道,我們壓力好大。我們都是買團的,要交錢給旅行社,這些客吃的住的,都是我導游給錢。客人不買金,我就要賠錢。我要養(yǎng)老婆,我女兒還要出國讀書,沒錢我怎么辦。”

    眼前閃現他站在樓頂的樣子,我很想問問他,關于他破產跳樓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猶豫再三,我選擇相信,他說起女兒的時候,眼睛里是有愛的。

    第三天海洋公園,阿興沒有進去,讓客人們自由活動。我第一次來,很想看看海豚表演。在那里,我遇到了家豪,還來不及告訴他我的名字,團里客人就出事了。

    這客人很謹慎,把錢放在內褲里,不時摸一下。海洋公園一位日本游客正要下電梯,發(fā)現錢包沒了,便大聲呼叫起來。兩位便衣警察走過來,看到瀏陽客人右手緊抓肚子,覺得很可疑,上前問他。這客人沒出過遠門,普通話都不會說,當然聽不懂香港話。看到兩人走來,黑衣,眼睛盯著他錢包的位置,頓時想到了電影里的黑社會,拔腿就跑。兩位警察一看人跑了,便把他當成小偷追了上去。

    還好有家豪幫忙,否則我不知如何應付。可憐的客人摔傷了臉,進醫(yī)院縫了四針,還上了香港翡翠臺的新聞。

    等客人被送進醫(yī)院,阿興黑著臉來了,也沒有去看客人一眼,只走到我面前交代了一些工作,還把我的傭金遞了過來。我本來僵坐在那里,兩手支著臉,看著眼前的信封,本能地放下右手,接過信封。我的左手變得很無力,好像撐不住沉重的頭顱。右手的信封逐漸貼向我的臉,像要給我狠狠幾個巴掌。我不想再看這個站立的人,用手不住抹著眼睛,避免與他視線接觸。他說公司會派人跟進,他還有事就先走了,只留下一個冰冷的背影。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繼續(xù)抹著眼睛,粉紅色的護士服在指縫穿插。我想哭,卻沒有人停下來跟我說一句話。

    凌晨三點,當地旅行社又派了工作人員,我終于可以回到酒店,疲憊到極點,卻無法睡著。想起阿興冰冷的臉,還有他說女兒時的溫柔,覺得有兩個拳頭從不同方向擊打我的臉。翻身起來燒點水,白開水讓我覺得更加口渴。我需要給舌頭一點刺激,至少不要那么麻木。我想走下樓去買點可樂,看到電梯口有個自動售賣機,一罐可樂售價十港幣,貴得超越我的想象。過了一會,突然很諷刺地笑起來,是的,今天,我得到了一筆傭金,應該允許自己喝一罐十港幣的可樂。

    當我拿著可樂走到房門,紅頭發(fā)阿姨站在那里,瞪眼看我,那根玫瑰金項鏈在手上發(fā)抖。

    她認定自己被騙了。從感性的手感、色澤、重量入手,接著理性分析了價格、保證書,還有導游那個蹩腳的故事。最重要的,她認定只要是導游帶去的地方,一定是騙人的。

    “但我還是被騙了,明知道導游總是騙人。”她向我這個導游傾訴著,不久,開始歇斯底里地哭泣。

    包里的信封又暗中打了我一巴掌。我很想跳起來,把那個信封埋進樹洞,從我的經歷中永遠抹去。如果阿姨分析正確,我已經同謀了。這個同謀,被阿姨當成了可信賴的人,她傷心的頭顱正靠在我緊縮的肩膀上。想起那次在緬甸的經歷,那些眼里泛出綠光的人,掏出紅色鈔票,再把湛綠的翡翠摟進懷里。回去后,他們才知道關于鄉(xiāng)情不過是一場被注入顏料的迷夢,如同塑料里那飄絮般的冰紋。

    “不……不會假,香港是法制社會。”我到底想起了這句話。隱約還想起老導游說過,客人通常會買貴,還不至于假。

    “真的嗎?”她抹了一下鼻涕,眼里燃起了希望。

    “是的。你看,不是還有證明書嗎?實在不行,回去你還可以找我們旅行社。”心里默念,回去后我就辭職,賺多少錢我都辭職。

    當我想起彌敦道的時候,已經天亮了。我記得在混亂中,聽到一句“我在彌敦道等你”,那個聲音應該來自家豪。但彌敦道在哪里,又該去哪里找家豪?而我無法去找他了。旅行社另外派了個領隊替我,要我?guī)軅臑g陽客人回長沙。

    三周后我又來了香港。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法辭職,而彌敦道的約定似乎是主因。

    這次的香港導游是位優(yōu)雅女士,不時撫摸著長發(fā),說話很客氣,客氣里帶著優(yōu)越感。從她接上團隊,我一直在心里祈禱不要出現那個“時來運轉”的故事。終于等到客人到金店,她僅僅將紅指甲輕輕指點,一副矜持的“諸君請便”姿態(tài),給了我小小釋懷。這樣,我至少對第一個導游阿興,還抱有一點相信。

    她帶我們登上太平山頂,我終于能看清眼前這個城市。實際上,我也無法看清。我同時有種無力感和崇高感。一棟高樓只能讓我們好奇,而無數高樓,以超越想象的方式列隊的時候,我們會貶低自我,崇敬高樓,或者是那些鋼筋格子里的人。

    從山頂纜車坐下來時,女導游坐在我旁邊。纜車沿著山勢慢慢挪動,兩邊的高樓如危峰般聳立。山間似乎沒有道路,讓我擔心高樓里的人們如何下山。而旁邊的女導游逐漸激動起來,搖著我的手臂說:“快看,快看那棟豪宅,十二層陽臺上坐著一個女人。那間屋夠大,但那女人一點都不靚,真的不靚,還長著對死魚眼。她就這么好命。我想知道她住在那樣的大宅里,是什么感覺。”

    我根本無法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她是死魚眼還是杏仁眼,更是無法判斷,只看見一個身影,一種搭在窗口慵懶的姿態(tài)。這時,女導游也以同樣的姿態(tài),把手搭在窗上,動情地看著那套房子。

    那神情我熟悉。學校門口有一家蛋糕店,每天用不同的鮮花點綴,最漂亮的女生被邀請在里面吃蛋糕。徐葉子經常路過,假裝等人,偷偷望向玻璃柜,被那塊黑森林蛋糕吸引著,櫥窗映現出徐葉子的單眼皮,劉海掩飾著渴望。這塊蛋糕并不花哨,撒著巧克力碎屑,上面有一只小黑天鵝,仰著紅喙。它身下的黑色湖水有些蕩漾,像準備溢出的黑色巖漿,徐葉子想象,這流動的巖漿該如何緩緩蠕動著,覆蓋上徐葉子的舌面。

    我恍然明白,原以為自己有一點驕傲,并不羨慕大屋里的女人,原來不過是這期待離我太遙遠,還達不到期待的層級。女導游撫摸著手上的包,嘆了口氣:“我老公是買不起那樣的大宅了,還好他舍得買手袋送我。畢竟,男人看表,女人看包,在香港是先敬羅衣再敬人。領隊啊,你還是要買個包才行。”

    “彌敦道在哪里?”我從沉默中冒出一句。我想我需要一個確定,雖然那句話如此不確定。

    “你要去買包嗎?那里買東西都不錯。”她回答。

    我終于知道彌敦道只是一條購物街。看起來也不浪漫,除了店鋪,就是洶涌的人潮。我在迎面而來的面孔中,仔細辨認著記憶中的家豪。其實我們連時間都沒有約定。如果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空間可以相遇嗎?

    就這樣一直走到天黑,坐在茶餐廳的玻璃后面,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打量每張臉。老導游說,除了麥當勞,茶餐廳就是最便宜的。我拿起硬塑料皮菜牌,向服務生指了一下火腿雞蛋面——三十五港幣——這是價目表上最便宜的。

    走出茶餐廳,我拐進了一家服裝店。我一眼看中了那件醬黃瓜色的裙子,雖然那顏色實在難看。對著鏡子試衣的時候,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閃過。我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沖了出去。白影在拐彎處消失了,留下沒有勇氣追趕的我。

    我穿著新裙子,像個鬼魂一樣四處晃悠。也不知晃進了什么小巷,幾個煙頭忽閃著,灰暗中有幾個穿著鼻環(huán)的人,靠在摩托車旁邊,漫不經心地說著什么。看見我走來,他們嘲笑般吐出煙圈來。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新衣服,羞愧的血涌上臉,他們是在笑我的衣服丑嗎?

    我轉頭開始奔跑,跑著跑著我開始叫起來,好像有什么一直在壓抑著我,在逼迫著我,在誘導著我。我懷疑這不是彌敦道,我一定走錯了地方。在這里……這里連一個我可以等待的長凳都沒有。

    我最終跑到一個小花園停下來,大口吐氣,彎腰撐著膝蓋。一個警察走過來問我怎么了,他問我很多話,但我聽不懂。我說我走錯路了,我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叫彌敦道的地方,我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叫陳家豪的人,我說你知不知道香港這地方真的讓人好無助,然后我就蹲在了地上。我等著他把我當成罪犯或流浪者,被他拉走,或被銬住。

    抬頭的時候,我發(fā)現他的目光是溫柔的,雖然聽不懂我的話,顯得有些茫然。他開始用英語問我怎么了,是否需要他的幫助。他的制服就那么合適地貼在身上,聲音貼在我耳朵里,到達心里有一點暖。

    我拿出酒店的名片,用英語告訴他,我迷路了。

    他微笑著扶我起來,送我走過一座天橋,告訴我從這里一直走拐左,再穿到一條小巷就到了。不遠的天臺上,好像有人在敲鼓,打落了霓虹燈的顏色,斑駁在我們臉上。

    已經揮手再見了,他突然在后面問:“你從哪里來的,是日本嗎?還是韓國?”

    我不知如何回答,背對著他搖了一下頭。

    “我在彌敦道等你”,不管這句話是否真的存在,它都對我有意義。我知道,當他的手放在我肩上,我的世界已然改變。

    后記:來自時間的背后

    皮佳佳

    一切從時間開始,也許將由時間結束。如果仔細品味,那些直追蒼穹的詩篇,匍匐在大地的嘆息,猶豫在肯定與否定間的哲思,畫筆下墨分五色的山水,都是從一種時間的感念開始。李白早就感慨過,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百代者,光陰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希臘的索福克勒斯也曾吟唱,世間這一切,猶如大熊星座的運行軌跡,星光璀璨的夜晚不會為人們而留駐,也不會為疾病和財富而停下腳步,它轉瞬即逝,輪到另一個人去經受歡樂與哀愁。我對時間的那一點點迷惑與憂思,就從香港一條叫彌敦道的街道開始。

    這是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林立的店鋪和招牌,每個品牌的名稱都點擊著人們心里的某處需要。比店鋪更加密集的是游人,幾乎全是大陸游客,夾雜各色口音的普通話,以包圍的姿態(tài)讓店鋪的商品淪陷在自己懷里。我也是其中一員,隨幾個朋友來這里購物,腦中快速計算著兩地商品差價,驚喜地摸著錢包,明明是花了錢,又感覺自己賺了錢。一個朋友從商店出來,吃力地拎著大編織袋,讓人隱隱想象出春運的宏偉場景。我們圍上去:“姐,你是買了多少個LV?”待拉鏈打開,里面竟然全是巨型家庭裝霸王洗發(fā)水和強生沐浴露。另一位朋友晃著剛剛戴上的寶格麗手鏈,苦笑著:“我們坐了一小時大巴,關口排了四小時隊,在街上逛了六個小時,腳腫到穿不上鞋,現在你在這里買了幾十斤的洗發(fā)水!”那位露出神秘的微笑:“不,雖然是同樣牌子,香港的質量就是好。”

    而我的眼睛卻突然被街邊的路牌吸引,“彌敦道、彌敦道”,這音節(jié)組合在我口腔里反復念誦了幾遍,如巧克力豆在牙齒間跳躍了幾下,這是一種單純的音節(jié)美,一段特殊的韻律。韻律真是奇妙的東西,好像無所從來,卻總能觸動人的某個地方,也許詩歌的神秘就來自其中。這神秘的韻律逐漸發(fā)展成無數光點,透過玻璃花窗投射進黑暗的舞臺,飄浮著塵埃的光柱下,一段消失的記憶呈現在我眼前——一個徘徊在彌敦道的身影,就是多年前的我。是的,那時的我真是個大學生,一個實習導游,第一次來香港,卻騙那二十多個游客說我已經是老導游。整個旅程,面對居高臨下的大廈,右手駕駛的巴士,還有購物店里那些“時來運轉”項鏈,我比他們更加不知所措。晚上,我獨自走到這條街,迷了路,一個好心的警察帶著我找酒店,但他卻聽不懂我說的普通話。我側過眼偷偷看他,清晰的輪廓,剛好有一抹霓虹的影子落在他睫毛上。

    當我想要辨明,站在同一街道的兩個我之間隔了什么,我竟然找不到這過程的行進。如果不是彌敦道這名字打開了這一點點的記憶,這一過程對我來說就是空白。如果是空白,這理論上過去的時間真的屬于我嗎?

    在一次小手術中,大概被注射了過多麻藥,我喪失了部分記憶。某天,我翻看相冊,對照片上那個穿背帶裙、扎馬尾辮的女孩產生了懷疑,她不在我的記憶中。可家人說,那是小學時的我。為了尋找小女孩,我特意回到兒時居住的地方,一個叫都江堰的小城,找到那個地址。學校不見了,汶川大地震后,整個城市遭受重創(chuàng),這所學校搬走了。我失望地在這條小街游蕩,想要在這里找出一點小女孩的足跡。這里有很多小吃店,她一定在其中很多店里買過零食,我不知道,她是偏愛剛從熱爐里烤出的鍋盔,還是蘸滿辣醬的春卷,或者是那種蕎麥面,被一個大木錘從帶孔的模子里敲打出來。她的班主任老師是誰,應該是一位有著涼粉般嗓音的大姐姐,最好不是戴著黑框眼鏡的數學老師。她應該也喜愛課間的那些游戲,和小伙伴踢毽子、跳繩。還有,她是否也有喜歡的男孩。走著走著,下雨了,這本來就是個潮濕的小城,我的記憶不是發(fā)霉了,而是沒有儲存在下雨之前。本來屬于我生命中的那段時間,也就這樣永遠消失了。

    這樣的我,對時間有著更加敏感和復雜的感受。我在意的不僅僅是時間的離去,而是時間離去后,留在生命里的一些回響和余緒,無論感覺真實或虛幻。僅僅一段回憶,哪怕是一分鐘,那也是我的時間曾經存在的證明。也許就像小說里那個徐葉子,她自卑于過分普通的人生,她認為自己就是那個人生的失敗者、未得救者,但未得救者也企圖留住一點點時間,證明活過的時間。否則,就像她所抱怨的那樣,“慢慢,就被歲月的刀斧砍傷,被自己認為的真實從根底上愚弄。到最后,只能用人生如夢來安慰自己,好給自己的混日子來作個和解”。

    這篇小說就這樣開始動筆,才寫了幾段就無法寫下去,因為我無法清楚自己對時間的疑惑。我想知道時間是什么。

    我開始尋找與時間有關的一切書,后來發(fā)展到只要標題里帶有“時間”的,都被我買來放在桌上。桌面像蜘蛛網上掛著各種昆蟲,帶著古怪的花紋。這里面哲學書最多,古希臘的哲學家們尤其讓我癡迷,我反復誦讀著赫拉克利特的句子,“它過去、現在、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我多么愿意把生和死、醒和夢、少和老都看成同一。在時間的流散中,如果是恨讓這一切消失,那就用愛將一切凝聚。或者相信那飛馳的箭并沒有運動,時間沒有流逝,一切運動者都是靜止的。可每次興奮后,自認為已經掌握時間的真理,睡醒后又是極端的沮喪。當他們也無法安慰我的時候,于是我再度向后延伸,從亞里士多德到中世紀的奧古斯丁,從康德到胡塞爾然后是海德格爾。如果西方的那些話語有隔閡,那就到老祖宗那里去找點答案。我開始翻《說文解字》,尋找先民們造出“時”這個字的最初意圖。這本身是一種青蔥生意,于是我得以在生生不已的宇宙大化中,欣賞那飽含審美意味的時間凝結,時而踏著往返回復的生命之輪,在瞬間可到達永恒的精神點化。我根本不企圖這些高妙的理論為我的寫作帶來什么,我就是很簡單地想要知道,時間是什么。某個清晨,我再次企圖繼續(xù)這篇小說時,我再次悲觀地發(fā)現,我還是輸了,輸給那無法想象的時間。

    我的生命境界可以被點化,可我的現實問題仍無答案。這次我把希望寄托在實證科學上,開始在物理學中尋找答案。當然,憑著我文科生的高中物理水平,雖然也買了費曼物理學講義,終究也沒有讀下去,只能買幾本霍金的科普書自我鼓勵。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讓我又一次充滿希望(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既然宇宙在時間上必須有個開端和終點,那么時間,一定不是線性向前不可改變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像大鵬鳥一樣飛上穹隆,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在那里感受另一種時間的緩慢流逝。另外一本科普書《優(yōu)雅的宇宙》讓我迷上了弦理論,據說這將是統(tǒng)率一切的終極理論。我經常幻想,時間與空間掌握在人類手中,我們不再無奈地隨著時間老去,如果愿意,也可以讓時間倒退。那些蜷縮著的空間維度全部打開,我們在十一維空間里生活。也許我就是那個站在彌敦道上等待的徐葉子,但我等待的不是一個人,而是關于時間的答案。

    可我真的愿意宇宙真相就是一段旋律,如嘴唇讀到“彌敦道”時的那鼓動的節(jié)奏。于是,在我寫這篇小說的過程中,將一種音樂感賦予詞和句子的銜接。句子并不一定要短才美,讓長句和短句分別連貫在某種氣息中,這才會讓行文具有樂曲的流動感。男女主人公的交互敘述就像兩段回環(huán)的和弦,在若有若無的聯系中偶爾重復又各自彈奏。有時我會想象自己是作曲家,把小說的九章當成交響樂的樂章,從奏鳴曲到慢板、快板,直到終曲。

    揭開時間之謎,其實到現在我也沒有放棄。就像我的寫作一樣,雖然身處這個時代,一切總被賦予無意義,我厭倦后現代將神圣等同卑賤,將價值呵斥為徹底虛無。我們的生活已經足夠虛無,為什么不能在砸碎的泡沫里看到一星火光。這也就是經歷無數虛無的唾罵后,很多人還在繼續(xù)著文學。追尋意義,就算在荒原上睡著也不能忘記飛翔。哲學帶給我的是思考,而寫進我文學里的是生活。我不會因為從云端觀看大地,就放棄喜歡煙火人間。所以我的文字里依然有故事,而不是干枯的概念,故事不能僅僅是故事,只有融進對人生最深沉的感受,才有可能打開意象晶瑩且值得涵泳的境界。

    我并沒有在海洋公園遇見一個白衣服的男孩,而他的笑容,能在另外幾位香港青年身上看到。我跟他們聊天,總有些冷場,有時候他們用這種得體的笑容表示拒絕,或者抬頭,用略帶精明的眼神,刺破我窺探他們生活的企圖。我對面曾經坐過這樣一位男孩,在很香港的那種茶餐廳里,我要了一杯據說很正宗的絲襪奶茶,他喝著一杯阿華田,話語很禮貌,神情卻有些著急,不時看手表,好像對我說:“生活并不需要書寫,自己過好就得了。”我想用粵語跟他交流,但有幾個詞卡著,只好讓話語盡量簡單,問他讀書時的情形,他有些懶懶地說不太記得,也沒有什么特別。后來我在結巴的狼狽中蹦出一個很蠢的問題,問起他的理想。他停了幾秒沒有說話,大概他的語匯系統(tǒng)里沒有這個詞,停頓了一會,他回答,“賺錢,買樓”。回答很簡單,卻又真實。我突然松了口氣,換了我,可能會說出“跟愛的人去布拉格牽手散步”這樣矯情的話來。這是他所看待的人生,并不為這生活目標感到特別的驚喜或沮喪,誰又有權利去為別人作價值判斷。一位阿叔起身結賬,大概是他的熟人,走過我們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打趣了他幾句。他也站起來,用極快的語速開始調侃阿叔,里面還夾雜只有他們才懂的隱語。他放松下來,本來緊縮的雙肩自由擺動著,我才看到他真實的狀態(tài)。我突然明白,如果我們永遠只是從外部去打量他人的生活,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人怎樣生活。

    如果真的以為“賺錢,買樓”就是全部,那仍然只是表層,如同我們以為高樓大廈就等同香港。而在其他地方,比如靜坐于繁華商業(yè)區(qū)的一間寺廟,還有看似老舊的茶餐廳,經營了幾代人,其實已經是社區(qū)居民的飯?zhí)谩_€有某個街角的老店鋪,買舊式雨傘或剪刀。有時會看見志愿者穿過這些老店,走進逼仄的唐樓,那里有獨居的老人正在等候。也許這些才是真正的香港精神所在。很多青年那沖突的表情更多是他們內心的對沖,他們渴望在商品社會成功,卻不愿商品把最后的價值堅守也擠壓走。社會沒有了縱向的流通渠道,這種內在的壓力將會以某種形式往橫向爆發(fā)。在他們的笑容消失之前,我希望,他們抬頭的時候,有一片屬于他們的云上之海。

    重遇出現在小說的結尾,沒有歡喜,至少可以安慰,不管時間如何行走,重遇時刻發(fā)生在我們生命里,不管是遇見曾經的愛人,還是重遇自己。那天,我和那位香港男孩沒有繼續(xù)聊下去,我喝完那杯絲襪奶茶,他也要起身告別了。我們一起走出門,他應該穿過人行橫道,綠燈亮了,可他停下來,回頭對我笑,指著對面街上那個長發(fā)女孩,“我愛過她”。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
    <dd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dd>
    <small id="yy8yy"><menu id="yy8yy"></menu></small>
    <sup id="yy8yy"><delect id="yy8yy"></delect></sup>
  • <noscript id="yy8yy"><pre id="yy8yy"></pre></noscript>
  • <sup id="yy8yy"></sup>
  • <tfoot id="yy8yy"></tfoot>
    <small id="yy8yy"></small>
  • <dd id="yy8yy"><pre id="yy8yy"></pre></dd>
    <sup id="yy8yy"></sup>
    <noscript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noscript>
    <noscript id="yy8yy"><dd id="yy8yy"></dd></no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