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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俄羅斯的“杜甫”——丘特切夫
    來源:光明日報 | 汪劍釗  2017年06月21日09:09

    列維坦名畫《春汛》 資料圖片

    丘特切夫 資料圖片

    【深度解讀】

    談及俄羅斯的詩歌,中國讀者不由自主地首先會想到普希金。誠然,普希金是俄羅斯文學史上絕對不可繞過的人物,堪稱俄羅斯的一張詩歌名片,其磅礴的才情,傳奇的一生,以及在各文體中勤奮的勞作,留下了一筆豐富的精神遺產(chǎn)。可以說,普希金在俄羅斯的地位類似于中國的“詩仙”李白,他的創(chuàng)作所運用的語言,聲音和節(jié)奏,猶如天籟,幾乎是不可模仿的。但是,普希金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與這顆太陽一起閃爍的還有另外一些令人炫目的星辰,其中光亮度與之最為相近的當屬丘特切夫。在我看來,丘特切夫或許稱得上是俄羅斯的“杜甫”,并且,正如中國“詩圣”在時間序列里的沉浮,丘特切夫的聲譽也是在身后愈益隆厚,終至被二十世紀初白銀時代和其后的詩歌書寫者視為重要的源頭性詩人之一。

    當外交官的詩人

    費多爾·伊萬諾維奇·丘特切夫于1803年11月23日(俄歷12月5日)出生在奧爾洛夫省勃良斯基縣奧甫斯圖格莊園的一個世襲貴族家庭。丘特切夫的早期教育是在自己的家中接受的,家庭教師拉伊奇是一名出色的詩人、翻譯家,十分推崇古希臘羅馬文學,對其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在十歲左右便開始了最初的詩歌練習。1821年,丘特切夫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學語文系,旋即進入外交部工作,隨后被派駐到慕尼黑、都靈等地任外交官。1828年,他與德國詩人海涅、哲學家謝林相識,曾將前者的作品翻譯成俄語,并寫過數(shù)首仿作,而后者,則對這位俄羅斯外交官的機智與幽默極為欣賞,認為他“是一個卓越的、最有教養(yǎng)的人”,與之來往“永遠給人以欣慰”。有意思的是,這兩位德國友人當時并不知道丘特切夫?qū)嶋H是一位出色的俄語詩人。這種交往是愉快而有益的,海涅詩歌中的優(yōu)美和纏綿與謝林哲學中的浪漫氣質(zhì)和泛神主義思想都深刻地影響了詩人的世界觀和自我認知。

    1836年,經(jīng)由茹科夫斯基和維雅澤姆斯基的推薦,普希金在自己主編的雜志《現(xiàn)代人》以《寄自德國的詩章》為名刊登了丘特切夫的二十四首(另一說為十六首)詩歌,這是丘特切夫的詩歌第一次在祖國得以發(fā)表。這組詩歌讓他的同胞認識了一位新的天才。此后,他的作品不斷發(fā)表在《現(xiàn)代人》雜志上。1844年,丘特切夫回到俄羅斯。次年,他重新進入外交部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曾擔任書報審查的工作。四十年代是丘特切夫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沉寂期,但與他在文壇上一度“隱身”成為對照,他的詩歌在五十年代初引起了包括涅克拉索夫和屠格涅夫等著名詩人和作家的關注,他們紛紛撰文高度評價,前者為丘特切夫被歸入“二流詩人”而鳴不平,認為所謂的“二流”只是在名聲上,而他實際擁有“第一流的詩才”;后者不僅稱其“創(chuàng)造的語言是不朽的”,而且肯定了他的思想,認為它們“對于讀者從來不是赤裸的、抽象的,而總是和來自心靈或自然界的形象相融合,不但深深浸透著形象,而且也不可分地、連續(xù)地貫穿在形象之中”。上述評價無疑擴大了丘特切夫的影響力,甚至引起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敘事文學大師的關注。據(jù)說,托爾斯泰可以背誦詩人的不少詩句,曾對自己的友人聲稱:“沒有丘特切夫就不能生活。”

    詩中的愛情、自然與死亡

    顯然,丘特切夫的詩歌有著一種直抵人心的魅力。他創(chuàng)作的幾個關鍵詞是人、愛情、自然、生與死、信仰等,都是一些永恒的主題。然而,詩人善于在特殊的時間和空間中予以處理,讓平常的景物或經(jīng)驗獲得不平常的體現(xiàn),在一粒沙中洞開一個世界,在一朵花瓣里嗅到春天的氣息,由此揭開表象的遮蔽層,讓生命的真義以樸素、本然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

    在丘特切夫為數(shù)眾多的愛情詩中,有一組名為“杰尼西耶娃組詩”的作品最為真摯動人,它們也是丘特切夫整個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收獲。1850年7月,詩人結(jié)識了女兒的同學,年僅二十四歲的葉蓮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杰尼西耶娃。相識不久,兩個忘年的男女就陷入了熱戀,并且保持了長達十四年的密切關系。這段感情激發(fā)了丘特切夫噴泉式的靈感,令他寫下了總共二十二首詩歌,堪稱一部抒情心理小說,詩人將它稱之為“最后的愛情”,他在詩中如是吟唱:

    哦,在我們?nèi)松南缕侣飞希?/span>

    我們相愛得更加溫柔,更加迷信……

    閃耀吧,閃耀,告別的光輝

    來自黃昏的晚霞,最后的愛情!

    …………

    哪怕脈管中的血液日益干涸,

    但心中的溫柔卻永不會枯竭……

    哦,你,最后的愛情!

    你既是至福,又是絕望。

    當時,丘特切夫已年近五旬,亦即走到了“人生的下坡路”上。與少年人的魯莽、輕率,甚至粗暴不同的是,詩人已是飽歷滄桑,對人生有了百味的品嘗,卻依然被一種莫可名狀的力量所左右,以至沖破了理性的規(guī)訓,勇敢地去領受一份非常的情感。這就注定了可能是一份被痛苦、憂愁百般纏繞的幸福。詩中的“溫柔”自是常人可以理解的狀態(tài),但“迷信”一詞的出現(xiàn),說出了作者特殊的認識,對愛情如宗教式的膜拜,詩中“黃昏的晚霞”作為“告別的光輝”,實際也意指的是“最后的愛情”。這份情感蘊含著恐懼、不安,對時光易逝的感慨,可能還有青春的記憶。詩末的“絕望”一詞將這首詩推向了高潮,意味著那是可以與死亡相提并論的愛情。

    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在愛情詩中,丘特切夫依然體現(xiàn)著對人生的洞察和哲理性思考,因而使這部分作品讓讀者體驗到人類可能達到的情感強度以外,更有對生命和宇宙的感悟。這種特征在他那些詠嘆自然和時間的作品中則有更顯著的呈現(xiàn),詩人也享有了“抒情的哲學家”之美譽。對此,批評家阿克薩科夫有這樣一個評價:“活著——就意味著思索。”丘特切夫認為,真正的不朽只存在于自然之中,他善于將人生觀和宇宙觀寄寓于風景的素描中,而從情感的抒發(fā)中追問生命的意義,我們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以遇見人格化的自然和自然物的人性。這讓他的作品不僅愉悅了讀者的聽覺與視覺,而且還刺激了他們的大腦。且看他筆下的春天:

    年幼的樹葉開始泛綠,

    你看,白樺樹傲然挺立,

    它們紛披著蔥綠的葉片,

    那種薄如蟬翼的新綠,

    近乎透明,猶如輕煙……

    詩歌從樹葉泛出綠色開始,把讀者的目光吸引到挺立的白樺樹那里,然后展示了作者細致的觀察和出色的想象,描摹初春的樹葉獨特的形態(tài),它“近乎透明”,“猶如輕煙”,春意隨之便躍然紙上。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回到了冬天的夢,反襯了春天的明媚與鮮活。最后,詩人告訴我們,“在漫山遍野的綠叢中,你找不到一片枯死的葉子”,再一次強調(diào)了春天所蘊含的蓬勃生機。這種對風景的敏感使得詩人擁有了自然代言人最恰切的身份,如《夏日黃昏》一詩無論在意象的營造和節(jié)奏的安排上,都顯示了極具匠心的藝術功力,全詩貫穿了一種泛神主義的氣息:

    太陽這顆灼燙的火球,

    從大地的頭頂滑落,

    海洋的波濤吞噬了

    黃昏那場平靜的大火。

    明亮的星星已經(jīng)升起,

    用濕漉漉的頭顱

    在我們的上空竭力

    托起了天的穹廬。

    “太陽”、“大地”、“海洋”和“星星”仿佛都秉有了一種特殊的感知和運轉(zhuǎn)能力,景物也仿佛被安裝了神經(jīng)系統(tǒng),與人類有著相似的感應和語言。正是有了這樣的鋪墊,讀者的眼底閃過“一陣甜蜜的戰(zhàn)栗,如水流,涌動于大自然的脈管”這樣的句子,斷不會感到有什么突兀,更是為其中的“陌生化”審美傳達而滋生閱讀的快感。

    晚年的丘特切夫,在遭受子女、兄長和母親接二連三去世等多重打擊后,意志更為消沉和沮喪,從而對死亡有了更為深入的思考。他在《這里,曾經(jīng)有過多少狂放的生命》一詩中流露了強烈的人生無常和世相虛無的觀念:

    大自然對于過往的事情全然不知,

    它也不了解我們幻影似的時光,

    在它面前,我們迷糊地意識到,

    我們自己——只是它的一個幻象。

    深刻的詩人

    1873年1月,丘特切夫患了腦溢血,此后就一直臥病在床。7月15日,丘特切夫在皇村溘然長逝,三天后,被安葬于彼得堡新圣女修道院旁邊的公墓。普希金的逝世,曾被稱之為“俄羅斯的太陽隕落了”,同樣,丘特切夫的離世也被看作北斗昴星團在夜空中的消隱。不過,他們的光芒都不曾真正消失,其詩歌之火星依然可以“燎原”,并隨著時間的流動愈加燦爛。

    最后,值得重申的是,如同杜甫的“轉(zhuǎn)益多師”乃至“集大成”和“開詩世界”,丘特切夫不僅是一個璀璨的存在,更是后人可以學習的一位精于詞語組合的語言巨匠,他對詩歌藝術的鉆研與奉獻,堪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對生命的體悟,關于世事的洞察,與自然的親近,還有溢于言辭的憂患意識、宇宙意識和生態(tài)意識,愈來愈被讀者所認可,并愈益發(fā)揮著巨大的影響。眾所周知,與李白那種抒情、鋪張、躍動的特征相比,杜甫在總體上是嚴謹、節(jié)制、內(nèi)斂和沉思的。類似的風格特征似乎也同樣在普希金與丘特切夫身上分別予以顯現(xiàn)。兩位詩人堪稱俄羅斯詩歌史上的雙璧,各自延展了不同的方向,催生了俄羅斯的“豪放派”與“婉約派”。與普希金相比,丘特切夫在表現(xiàn)社會與生活的廣度和開闊性上或許稍遜一籌,但在揭示人性的縱深與豐富性上,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一定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丘特切夫是一名比普希金更為復雜、更為神秘,也更為深刻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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