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珍妮特·溫特森:很多人雖然年齡漸長 可生命卻毫無發(fā)展
58歲的珍妮特·溫特森站在上海建投書局頂層的露臺上,她的面前是黃浦江的江景,有渡輪在水面上緩緩駛過,江的對面是浦東,燈光彌漫,東方明珠在她的右斜前方不停變換著色彩。夜晚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她把雙手架在欄桿上握住,感嘆道:“這才是生活!”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中國,6年前的夏天,她第一次來,帶著伴侶蘇西,她們一起去了上海和北京。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當溫特森看到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各大品牌充斥、林立的時候,她和蘇西說,慘不忍睹的全球化又出現了。當她看著這些在中國以低成本制造的商品,再出口轉內銷后又高價賣回到中國的時候,她說,這是個瘋狂的世界。
她想要看到每個城市和每個城市的不同,而不是走在商業(yè)繁華的大街上,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處。當她走進上海的小弄堂時,她因為看到了差異化,開心了起來,她說,作家就是要看到世界不同的地方感受這種不同。
從上海來到北京,她去了頤和園,有人告訴她,里面呆兩個小時就夠了。在去頤和園的高速公路上,她望著兩旁的車子呼嘯而過,覺得一個東西破壞起來那么容易,恢復卻是那么難。當她站在昆明湖遠眺,望著湖景時,潸然淚下,她說,不是呆兩個小時就夠了,而是要呆兩個月才夠。在故宮,她一步一步往里面走的時候,覺得自己從宏偉的外觀正在往里進入,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就好像一直走進一個人的心里。
6年后,溫特森又一次回到了中國,此行,她去了南京和上海。南京的行程并沒有那么愉快,她認認真真地準備了主題發(fā)言,從中國遠古時的傳說故事講起。然而同臺的中國作家,發(fā)言稿卻頗為空洞。
在某場活動上,對談的中國作家在提到溫特森的時候,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還需要回轉過身去看背板。溫特森在講話的時候,這位作家在一旁隨手抽了本書翻看著,根本沒有想要認真傾聽。當有人問他對溫特森的發(fā)言如何評價時,他只泛泛地說:“她說的很多內容我都不同意。”當有人問他對溫特森的書如何評價時,他回答:“她的書很好啊,建議大家都去買。”同行的溫特森《時間之間》中文版的出版方工作人員說,若不是溫特森自身足夠強大,碰見這樣的對談嘉賓,實在很難不沮喪。
主辦方把溫特森在南京下榻的酒店安排在了一個四周荒涼到購物都不方便的地方,酒店的員工也甚少涉外。有一天,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的溫特森還是撥打了出版社工作人員的電話,因為她想要餐后來份西瓜,整個酒店的服務人員,沒有人聽得懂西瓜的英文。
之后,她搭乘高鐵來到了上海,下午坐在建投書局的露臺上,喝了一杯雙倍的濃縮咖啡,望著黃浦江上渡輪旁的白鷺時,你覺得她又“活”了過來。又變成了6年前那個滿是激情渾身都充滿能量的珍妮特·溫特森。
沒錯,溫特森是我最喜歡的外國作家。6年前,我第一次在上海見到她,聽見她和蘇西談論全球化進程里商業(yè)對世界的破壞時,就喜歡上了她;當她坐在北京的媒體面前,告訴我們要認真對待自己、尊重自己、愛自己、保持尊嚴,和自己的思想、身體做好朋友。“不要拍腦袋。電費是要交的,但是不要被物質所誤導,不要成為名利權術的奴隸,不要認為虛幻就是想要的東西”時就更喜歡她了。
5年前,我曾經借著倫敦書展的機會,特意跑到倫敦去見她。當我因為等錯了地方,以為會錯過這次見面的時候,她出現了。她給了我一個用力的擁抱,告訴已經急得滿頭大汗的我“現在都好了,現在沒事了。”在那次見面的時候,她一再地告訴我,要親近古老的智慧,不要被全球化裹挾,她相信下一代年輕人的力量。
5年后,我又一次搭上高鐵,專門來到上海聽溫特森的講座。當她背對著燈火通明的浦東夜景時,她要求關掉了燈光。我們借著兩盞臺燈的光,聽完了一個半小時的講座,我坐在第一排,覺得她的面孔比五六年前更加柔和。依然堅毅有力量,但是卻多了溫暖的光。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她變得更加溫暖,是因為《時間之間》里提到的和解與寬恕嗎?還是“愛”,這個一直一直被她重復的母題?
我寧愿把《時間之間》看做是溫特森對自我生活的一種和解,在書里,她用原諒寬恕了所有人。在現實生活里,如果你看過BBC為她拍攝的那部紀錄片,便知道,她也已經在內心深處和養(yǎng)母進行了和解,盡管這是在養(yǎng)母去世后所完成的。
這個不允許她閱讀,曾經一把火燒掉她所有藏書的養(yǎng)母;這個隨時都可能把她關進小黑屋或是寒冷屋外一整宿的養(yǎng)母;這個在教堂里利用神父當眾羞辱她的養(yǎng)母;這個因為她寫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在電話另一頭辱罵她的養(yǎng)母,最終溫特森卻選擇了全部原諒。她說,“在生活中,很多人雖然漸漸年齡增長,可是生命毫無發(fā)展,是失望和痛苦扼住了他們的生命,他們從此停滯,無法前行,只有原諒和寬恕,時間才會繼續(xù),生命才能向新的方向發(fā)展。”
而溫特森同時又是那么的真誠,當譯者提及她生命的變化時,她將自己十年前曾經企圖自殺的事情和盤托出。她說她有過一次完全的精神崩潰,試圖用自殺來終結痛苦,卻因為意外沒有成功。這之后她覺得自己得到了第二次機會,選擇原諒了自己和過去。她也體會到了,生命本身就是錯亂的、糟糕的、痛苦的,但人們仍要充滿勇氣去冒險,而不是背離生活本身。就像她在《時間之間》里通過主人公帕蒂塔所說的,我們必須去工作、成家、生子、做飯、做愛,可能辛勤過活卻一無所獲。我們會有夢想,但我們也會自問,夢想會實現嗎?也許我們只是在歷史里短暫行走,留不下印記,如同傾覆之舟里一口稀薄的空氣。
可即便如此,溫特森還是在呼喚愛。她說愛的體量、愛的程度,不可想象,無邊無際。我們給彼此的愛,真實不虛,確定無疑。“憑借黑暗中的一束手電光,我找到自己的路,我就是見證者,我就是我領悟的這份愛的證物。我一生時光中的些微粒子。”
“愛”在溫特森的眼中,絕對不僅僅是伴侶之間的愛戀,她眼中的愛并無邊界。她愛她的伴侶,她愛她的朋友,她愛她的教子,她愛這個世界,她愛一切值得她去愛的東西。她一直呼吁人們應該打破愛的邊界,她說人們憎惡一切想憎惡的事情,但卻總是擔心愛超出了范圍。“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這么害怕愛,我們總是說愛在這個狹隘的空間里不復存在了,而當愛從狹隘的地方冒出來,我們又會扼殺它。”
活動結束后,溫特森請所有的工作人員在她下榻酒店的大堂吧喝了一杯。她和大家聊到半夜一點多,6個小時后,她即將回到這個大堂踏上返程的歸途。分別的時候,她用力地和每個人一一擁抱。她是那么的真誠,連擁抱和道別也從不馬虎,那一刻,我真實不虛地感受到了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