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騎著真馬躍上了銀幕——周信芳與電影的不解情緣
京劇大師周信芳不僅鐘情于傳統的京劇,而且對話劇、電影等新文藝具有濃厚的興趣。他平生喜歡看電影,并很早就涉足電影的拍攝,所以他與電影有著不解的情緣。
騎真馬拍攝《琵琶記》
1920年,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在眾多京劇演員中選定梅蘭芳和周信芳兩位青年演員,分別為他們拍攝《春香鬧學》《天女散花》和《琵琶記》的“古劇片”(戲曲片)。
《琵琶記》原是元代劇作家高則誠所撰的傳奇,寫漢代蔡邕蔡伯喈與妻趙五娘的故事,窮書生蔡伯喈別家赴考,得中狀元,被迫招贅為丞相牛太師之婿。家鄉(xiāng)逢災荒,趙五娘倍遭艱辛。后婆婆、公公相繼身亡。趙五娘身背琵琶上京尋夫,為牛氏攜歸相府,終與伯喈團聚。故事在民間流傳廣泛,婦孺皆知,并為京劇、川劇、秦腔等多種劇種搬演。
這次拍了兩折戲:“南浦送別”和“琴訴荷池”,由周信芳飾蔡伯喈,王靈珠飾趙五娘。拍的是默片,導演楊小仲。“南浦送別”敘蔡伯喈與趙五娘新婚兩月,其父催促他上京赴試,分別時,蔡伯喈騎馬緩行,趙五娘在后殷殷相送。為了追求逼真效果,“蔡伯喈”還騎了真馬上場。唱詞中有“萬里關山萬里愁,一般心事一般憂”。“他那里,謾凝眸,正是馬行十步九回頭。歸家只恐傷親意,兩淚汪汪不敢流”,十分凄清纏綿。
“琴訴荷池”述蔡伯喈入贅相府后,日夜思念家鄉(xiāng)和妻子,在荷池邊操琴解愁。牛小姐想聽他的琴聲,他彈的都是抒無妻的曲《雉朝飛》及《孤鸞寡鵠》,牛氏要他彈《風入松》,彈出的卻是《思歸引》。這一折通過周信芳絲絲入扣的表演、深刻揭示出蔡伯喈此時此境內心的復雜感情。當時就只拍了這兩折,沒有拍完全劇。但對周信芳來說,這是重要的開端,他對戲曲電影的探索和實踐由此跨出了第一步。
梅蘭芳的《春香鬧學》《天女散花》和周信芳的《琵琶記》電影曾在上海和北京放映過,受到觀眾歡迎,還到其他城市放過,甚至發(fā)行到海外南洋各埠。但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時,商務印書館印刷所被日本飛機投彈炸為平地,庫存影片全部被毀,這兩部影片也化為灰燼了。
《斬經堂》閃現“銀色的光”
《斬經堂》原為徽劇,又名《吳漢殺妻》,由王鴻壽移植成京劇。寫西漢末年,王莽篡權,通緝劉秀。潼關總鎮(zhèn)吳漢擒獲了劉秀。但吳母不忘漢室,且王莽與之有殺夫之仇,命吳漢釋放劉秀,又命他殺死其妻、王莽之女王蘭英。吳漢無奈去至經堂,蘭英問明,奪劍自刎。吳漢乃投劉秀。1937年,上海聯華影業(yè)公司(后為華安接辦)邀請周信芳拍攝成影片。周信芳飾演吳漢,電影演員袁美云飾演王蘭英,其他合演者有湯桂芳、趙志秋、張德祿等。
《斬經堂》系有聲影片。當時周信芳的麒派已經形成,而且正當盛年,精、氣、神十足,表演十分精彩。吳漢奉母之命欲殺公主,又不忍下手,唱【高撥子散板】:“從空降下無情劍,斬斷夫妻兩離分,含悲忍淚經堂進……”他雙手掏翎子,在胸前急速轉動,然后撩鎧甲快步圓場,至臺中,撿起寶劍,左手持鞘,右手繞劍穗,抽出半截劍鋒,一停頓,再插劍歸鞘。右手掏雙翎,作一個箭步亮相,表示決心殺妻。接著將劍穗左右擺動三次,在圓場中接唱“到經堂去殺王蘭英”。
當時,中國的戲曲影片尚屬初創(chuàng)階段,《斬經堂》的拍攝作了有益的探索。周信芳與導演費穆商量,既采用了一些寫實的背景,如巍峨的關寨,幽深的桃林,同時又保留了許多傳統戲曲的設景方法和虛擬手法,如馬鞭等。影片最后,吳漢殺了蘭英,投奔劉秀,這時接上翻身跨上真馬馳騁而行的鏡頭,銜接自然。當然,這部影片也還有一些不妥帖的地方,在某些畫面里,依舊有上場門、下場門的痕跡。但總的來說,較之此前的戲曲片,已經有了可喜的進步。
影片《斬經堂》于1937年6月11日在上海新光影院正式首映,得到了歡迎和好評。田漢、桑弧也分別在1937年7月出版的 《聯華畫報》 上撰文評論。田漢在題為《〈斬經堂〉評》的文章中說:“銀色的光,給了舊的舞臺以新的生命。”“中國舊戲的電影化是有意義、有效果的工作。”
“這里給我拍個背影吧”
1956年2月,周信芳的戲曲藝術片《宋士杰》在上海電影制片廠開拍,應云衛(wèi)、劉瓊導演,黃紹芬攝影。這是新中國成立后,周信芳首次拍攝的影片。
為了拍好影片,周信芳對戲繼續(xù)進行琢磨。比如戲中宋士杰告倒了三個高官后,自己卻被判為充軍,他感慨地對楊素貞、楊春說:“我為你挨了四十板,我為你披枷戴鎖邊外去充軍。可憐我年邁人離鄉(xiāng)井,誰是我披麻戴孝人!”雖然楊素貞、楊春愿作披麻戴孝人,但總讓人感到,好人做了好事沒好報,太冤了。影片改為楊春、楊素貞主動提出愿做披麻戴孝人,且挺身而出,愿代干父充軍邊關,這樣更合乎情理了。對宋士杰人物性格的總體把握,周信芳概括成兩個字:“老辣”。他是一個善良的、有正義感的人物,又是一名刀筆吏,曾在官場中混過,既有豪爽俠義的一面,又有桀驁、世故、狡黠的一面。由于周信芳拿捏準確,故而在銀幕上刻畫得入木三分。
京劇院不少演員沒有拍過影片,對鏡頭不太適應,所以周信芳提議拍攝之前先排戲,使電影導演、攝影師與演員有一個相互磨合的過程。他非常尊重電影導演,他對導演說:“舞臺演出照舞臺的樣子做,拍電影就得按電影的樣子做,你盡管提出要求來。”他又幫助導演和拍攝人員深入了解戲曲表演的特點,抓準表演中的精彩部分,充分運用電影的長處來展現出京劇舞臺的風采。他告訴他們,宋士杰進公堂時,抓帽子的動作有戲,于是鏡頭拍他的上半身。宋士杰抓完帽子,動作轉到腿上,鏡頭就改成全景。宋士杰在公堂上對顧讀的一大段辯詞,周信芳說:“這一段表演上要求一氣呵成,情緒逐漸高漲,如同奔流傾瀉,觀眾最注意的,則是宋士杰的面部表情。”于是導演作了相應的處理,隨著宋士杰情緒逐漸激越,鏡頭也逐漸推近。當顧讀反誣宋士杰:“聽你之言,莫非你受了賄了?”宋士杰語含譏刺地說:“受賄?受賄不多,三百兩!”此時,宋士杰面對顧讀,伸出三個指頭,鏡頭推成特寫,使舞臺上極其精彩的瞬間留在了銀幕上。
一般演員拍電影,總喜歡讓導演給自己多拍些正面的鏡頭,多拍些近景、特寫,要是給他拍個七分臉,八分臉,往往不大高興,要是給他拍背影,那更有意見了。可是周信芳卻不然。有一次,導演按分鏡頭劇本,打算給周信芳拍個正面的鏡頭,周信芳不同意,他說:“這里主要的戲不在我身上,我應當拍個背影比較合適。”
周信芳雖已年逾花甲,但根據戲的要求,該翻滾的照樣翻滾,該撲跌的照樣撲跌,絲毫也不含糊。有時沒有他的鏡頭,他也照樣準時到攝影棚把場。應云衛(wèi)導演怕他累壞了,勸他早些休息,可他總是笑笑說:“我在邊上替他們念念鑼鼓經也好。”
經攝制組全體成員通力合作,《宋士杰》一片拍得非常成功。在影片前面,還套拍了《周信芳藝術生活》,其中有周信芳家庭生活的畫面,以及《文天祥》《投軍別窯》的演出片段,讓觀眾們首次在銀幕上看到日常生活中的周信芳。
戲曲影片的新探索
1961年下半年,文化部和全國文聯又決定為周信芳拍攝一部彩色影片《周信芳的舞臺藝術》。這部片子包括《徐策跑城》和《下書·殺惜》兩出戲,由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攝制,應云衛(wèi)、楊小仲導演。
《徐策跑城》是周信芳精心琢磨的一出名劇,其特點是載歌載舞。徐策身為宰相,富有正義感而剛直不阿。“跑城”,是戲里最精彩的部分。徐策看到忠臣后代成長起來,興奮與喜悅難以抑制。他不愿騎馬,坐轎,而要步行上朝。表演上載歌載舞,一段【原板】:“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血海冤仇終須報,只是來早與來遲……”先是追憶往事,繼而想到目前的情勢,最后盤算事態(tài)發(fā)展的結果。他越想越興奮,腳步越來越急,歌與舞的節(jié)奏也越來越緊。這一段戲,在舞臺上是跑圓場的,拍電影時,導演起初想照搬舞臺。周信芳認為不合適,舞臺上限制在一個框框里,人物明明要往前面走,碰到側幕了,只好回過頭來走圓場。電影則要求真實,布景也比舞臺開闊,攝影機又能跟著人物拍,因此徐策的跑應該一直往前走。如果再跑圓場,就會使人感到怎么跑著跑著又往回走了。于是他與導演商量,設計了皇城、城門、金鑾殿等場景,讓徐策一直往前跑。在銀幕上,我們看到徐策“白須飄拂,水袖翻飛,袍襟騰舞”,更加逼真動人,撼人心旌了。
《下書·殺惜》,原是《烏龍院》里的兩折戲,導演應云衛(wèi)非常尊重周信芳,這個鏡頭怎么拍,那場戲如何處理,總要征求周信芳的意見。兩人經常一起探討、研究。這出戲中,有兩處宋江上樓的戲,一處是酒樓,一處是烏龍院里。舞臺演出時,宋江等人物上樓、下樓都用虛擬動作,拍電影時如果也那么演,就會顯得虛假;如果用真的樓梯,讓宋江走上走下,不僅有些漂亮身段無法展現,與戲曲表演風格也會格格不入。要是沒有樓梯,畫面就不好看,人物上、下樓時,鏡頭只能拍半身,觀眾也難以理解。這使周信芳陷入了沉思。他權衡得失,后來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斜擱一塊坡度不大的木板,外側安上樓梯的扶手。這個辦法得到了應云衛(wèi)的贊同。這樣畫面上既有了樓梯,又不妨礙演員上樓、下樓時表演身段,比較巧妙地解決了戲曲表演程式和電影要求真實感的矛盾。
“坐樓”一節(jié)是全劇高潮之前的孕育階段。宋江與閻惜姣(趙曉嵐飾演)干坐于一室之中,同室異夢,閻惜姣一心想與張文遠成其好事。宋江與閻惜姣差不多同時起了殺心,但又都忍住了。等到宋江的招文袋和梁山的書信落到閻惜姣手中,宋江再度回來找尋,沖突推向白熱化,影片進入高潮“殺惜”。劇情層層推進,步步進逼,宋江發(fā)現招文袋里沒有了梁山書信,先是好言懇求閻惜姣念在往日情分交還給他,可閻惜姣乘機要挾,要他寫休書休了她,又逼宋江在休書上打上手模足印,宋江忍氣吞聲,一一照辦。
但閻惜姣拿到了休書,還是不還書信,申言要告到官府。這時一再忍耐的宋江,忍無可忍,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抓住了閻惜姣的胸襟。這一節(jié),過去在舞臺上表演時,周信芳總覺得表演不夠有力,但一直沒有找出原因。這次拍電影,特別留意,他覺得電影需要更強烈的反應,畫面上要交代清楚,這就發(fā)現宋江抓閻惜姣的時候,閻的反應不夠強烈。找出了原因,就想出改進辦法,那就是當宋江抓住閻惜姣時,閻惜姣要來一個全身震動,這樣一改,果然力量顯現了出來。周信芳感慨地說:“通過拍電影,幫助了我舞臺上表演的改進和提高。”殺惜一節(jié),周信芳和趙曉嵐的對手戲演得十分精彩,一個憤怒中帶幾分慌亂,一個由狠毒轉為恐懼,電影導演以高超的技巧在銀幕上突現了這一麒派表演的經典段落。
周信芳的彩色戲曲藝術片,既是麒派藝術精益求精的結晶,也是戲曲影片的一個新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