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法國詩人卡蒂
前些天,從電視上看法國新總統(tǒng)馬克龍為他初選告捷,在巴黎“宇園”邀集娛樂圈紅人麗娜·雷諾和影星彼埃爾·阿赫迪蒂等名流暢懷慶功的熱鬧場面時,自然回想起4月6日剛去世的大眾詩人阿芒·卡蒂。十幾年前,他在這家飯店宴請我和妻子董純。卡蒂此舉的緣由,正如他明言:表達對華夏兒女的兄弟情誼。他曾于1954年訪華,屬最早一批親赴中華熱土,向在東方崛起的新中國衷心祝愿的法國作家。
記得那次晚宴上,卡蒂談興甚濃。他回憶自己1954年參加中國領導人在頤和園聽鸝館為梅蘭芳祝壽的盛會,對梅蘭芳在日偽統(tǒng)治時抵抗侵略者、蓄須明志、拒絕演出所表現(xiàn)出的民族氣節(jié)十分欽佩。梅蘭芳懇談自己演《貴妃醉酒》的體驗,讓他領略京劇梅派藝術在“梨園”的美學真諦,從而感受到五千年中華文化的精深。
“宇園”晚宴,卡蒂滔滔不絕談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刻印象,從盤古氏開天辟地,數(shù)說黃河、長城、到老子、孔子,特別是莊周化蝶,趣味橫生,哲理深邃。他認為,中國進行了一場人民大眾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不把執(zhí)政作為終結,給西方諸多啟示。自己訪華確是一次學習。在給梅蘭芳賀壽時,他感激自己這個作家受到如此熱情款待。回國后,他撰寫了專著《中國》和《李家故事》,在巴黎出版。
卡蒂是一位著名劇作家。他依據(jù)訪華時搜集的中國題材,創(chuàng)作了兩部劇本《老周游記》和《一個孤獨的人》。后一劇本描述廣西壯族游擊隊的事跡。他們同桂系軍閥白崇禧的國民黨軍激戰(zhàn)七天七夜,被逼撤進一個深山大巖洞里,身處絕境仍然堅貞不屈,冒著冬日的嚴寒,憧憬人民中國的誕生,精神可歌可泣。這部劇于1966年5月在法國圣艾蒂安劇院公演。由一位法國劇作家來向觀眾展現(xiàn)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艱苦卓絕的場景,格外激動人心,在西方戲劇舞臺實屬罕見。
卡蒂希望具體了解中國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實況,找到一本紅軍強渡大渡河的中文歷史紀實文獻。他欲究其詳,從中汲取戲劇創(chuàng)作靈感。我和董純受托將這本題為《強渡瀘定橋》的長篇紀實,以及有關照片注釋全部譯成了法文,提供給他寫長征詩歌,或者劇本,以他的藝術天才和在西方文壇,尤其是在歐洲戲劇界的廣泛影響力,塑造“中國形象”。
法國大革命二百周年紀念時,我應邀在巴黎衛(wèi)星城蒙特伊的國際討論會上發(fā)表關于1789年革命性質(zhì)的演講《平等的回響》。蒙特伊市是阿芒·卡蒂的“浪漫話語戲劇中心”所在地。該中心主任讓-雅克·奧卡赫夫婦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向我轉(zhuǎn)達了卡蒂的問候,并委托我將卡蒂的長詩《圍欄行》譯成中文。其時,這一作品已經(jīng)譯成英、德、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文和加泰羅尼亞文,正在巴黎加緊排演成詩劇,準備赴葡萄牙等歐陸國家巡回演出,深入舊大陸社會下層的窮苦人群落。與長詩《圍欄行》法文同名的影片《圍欄》是卡蒂早在20世紀六十年代初拍攝成的。該片的主旨是要沖破人類境遇的樊籠。影片凸顯表演藝術的貧民化集體特征,被譽為“一部電影交響詩”,榮獲戛納電影節(jié)的“評論獎”。
長詩《圍欄行》跟影片具有同一“沖破圍欄”的主題,但其詩歌屬于超現(xiàn)代派。一些語匯讓人不知所云,似一幅無序列圖畫,篇章如斷似續(xù),極難解構。不過,詩中明顯涉及中國,流露作者的“中國情結”:
“何必要把烏龜馱的石碑,
逐出契丹的花園!
數(shù)千年以來,
牛郎織女在那邊秋波頻傳。”
須知,“契丹”一詞原為《馬可·波羅東方游記》中對中國北部的稱呼;此處系指西方人通稱的“中華帝國”,亦即中國。
2004年,巴黎文藝界在首都“維龍里”的《開放劇場》舉辦慶賀阿芒·卡蒂八十壽辰晚會,我和董純跟詩人讓-克洛德·雷維一同前往。當晚出席者多為法國戲劇演藝精英,會上宣讀時任法國文化部長,以及全國各地發(fā)來的賀函。今夕何夕,與老詩人阿芒·卡蒂在“紅磨坊”的霓虹燈影籠罩下邂逅,相見甚歡,重敘“宇園”舊誼。彼此熱烈握手,他特別感謝我將《圍欄行》介紹到中國,那是他的作品首次跟中國讀者見面。當晚,卡蒂精神矍鑠,十分健談,由老友雅克·朗格陪伴,接待絡繹不絕的賀壽來客,一一握手,毫無倦意。
爾后十余載,我和董純經(jīng)常收到“浪游話語戲劇中心”的活動邀請。卡蒂不久前還為公眾朗誦他的詩歌,聲言“要種下兩棵櫻桃樹,期待‘櫻桃時節(jié)’回歸”。卡蒂心目中的“櫻桃時節(jié)”,是1871年春天的巴黎公社。1999年早春三月,巴黎曾公演他的劇作《圣布萊街的十三顆太陽》。此處“太陽”的意象,系指巴黎公社最后一位軍事代表歐仁·瓦爾蘭。這位普通的裝訂工人指揮公社保衛(wèi)戰(zhàn)直至最后一刻,慘遭凡爾賽分子殺害。在卡蒂筆下,瓦爾蘭當年戴的懷表仍在為今人計時,給后來者指示前進的方向。
阿芒·卡蒂生前深信,“烏托邦里會出現(xiàn)另一條軌跡”,可他等不到那一天就離去了。“浪游話語戲劇中心”發(fā)出的訃告宣稱:“卡蒂是我們的時代,和未來一位最杰出的詩人”。卡蒂不信任何宗教,故辭世不去教堂,直接在巴黎拉雪茲神甫公墓下葬,靈柩上擺著一朵潔白的玫瑰花,象征逝者終生的崇高意向。送葬人群為他唱《稻田之歌》,悲歌中我默念起《圍欄行》的尾聲:
“沒有什么圣父,
主宰是我們自己。
火柴擦著,迅速燃盡;
指明燈白晝不熄。
沙漠出現(xiàn)海市蜃樓,
清泉潺潺流淌在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