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新作《驅魔》讀后感 ——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佳作
《驅魔》封面
5月16日,收到韓松《驅魔》電子版,我立即拋開手上的各種事情,專心致志地讀起韓松的新作來。
這是韓松《醫(yī)院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一部《醫(yī)院》,于2016年5月出版,由于第七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提名推薦時間是5月截止,6月就開始了入圍作品投票,組委會委員們大多沒來得及看這部作品,沒有入選。這是七屆科幻星云獎的遺珠之憾。
韓松已有了《火星照耀美國》《紅色海洋》《地鐵》《高鐵》《軌道》《醫(yī)院》等長篇科幻杰作,《地鐵》《高鐵》得過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銀獎,還沒收獲過金獎,中國當代科幻四大天王中,劉慈欣、王晉康、何夕都得過金獎,我多么希望這位中國科幻界的頂尖高手能寫出具有金獎水平的作品啊!
看了韓松的新作《驅魔》,我產生了希望。
我花了連續(xù)三天時間看完《驅魔》“大海和鳥籠”“死亡及藝術”“戰(zhàn)爭與和平”三卷,不禁拍案叫絕。雖然這部作品能不能得金獎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斷定,中國作家貢獻給世界的又一部科幻佳作誕生了!
掩卷沉思,讓人心潮澎湃,感觸良多。
一個完整的故事
我在八年前曾經釆訪過韓松,寫過他的評傳,并將他譽為與劉慈欣并肩的中國當代具有世界水準的科幻作家。雖然他的科幻小說晦澀難懂,常常讓人不知所云。但是,他的小說詭麗奇絕,“怪頭怪腦”,耐看,看了一遍想看二遍,越看越想看,強大的隱喻、暗示性耐人尋味。
不過,韓松的小說,以前大多采用了碎片化寫作的方式,沒有條理分明的情節(jié),系統(tǒng)完整的故事,沒有生動鮮活的形象,“急就章”的痕跡顯著,語言沒有經過精心打磨,這妨礙了他的小說的文學價值,也使一般讀者為小說的晦澀難懂所畏懼,難以看下去,遂成為少數(shù)愛家所欣賞的“陽春白雪”。
可喜的是,《驅魔》在保持韓氏獨特風格的前提下,向精品化、大眾化方向作了努力。《驅魔》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有一個性格比較鮮明的男主人公,也有富有犧牲精神的女主角,語言也經過精心打磨,這是韓松對自己的一大跨越。
這個故事簡而言之是這樣的:
病人楊偉在紅色海洋中的醫(yī)院船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記憶,一切已被算法控制。
人工智能接管了病房,正在打造一個人人長壽、返老還童的烏托邦世界,但同時,病房又陷入混亂,病人們一個個死去。
楊偉為了尋找失去的記憶,冒著生命危險,聯(lián)合病友在船上探險,游歷了高科技的醫(yī)療中心、換頭術核心區(qū)、意識上載室、末日“壇城”新世界、藻人養(yǎng)殖場、火葬場與食堂聯(lián)營體等諸多勝景,漸漸發(fā)現(xiàn)了醫(yī)院船的秘密。
楊偉認識到,人工智能可能已經走火入魔,喪失了計算和判斷能力。它認為治療病人的最好辦法就是干掉病人。而被算法驅逐出病房的醫(yī)生則建立了影子醫(yī)院,形成與機器對峙的新格局。
楊偉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的就醫(yī)住院經歷,是一次虛擬治療過程,目的是“驅魔”——他的痛苦,乃是一場世界大戰(zhàn)中,敵人植入的“病魔”。
整個紅色海洋,是敵人制造的病毒之海。在未來,藥戰(zhàn)爭替代了核戰(zhàn)爭,超級細菌成為最厲害的殺人武器,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已被合成生物學改變。
盟軍為了打贏戰(zhàn)爭,派遣醫(yī)院船深入一線,截獲敵人的病毒數(shù)據(jù),準備進行反攻。
由于船上的人工智能被敵人攻破,醫(yī)生便令楊偉重新回到病房,尋找一位名叫“神奇病人”(或“愛因斯坦”)的病人,試圖利用他產生病變的特殊大腦,找到克制敵人病毒的終極公式。
楊偉回到病房,發(fā)現(xiàn)病人發(fā)動了暴亂。他不得不設法重新控制局面。
但這時,發(fā)瘋的人工智能終于自殺了。
楊偉意識到,甚至整個世界大戰(zhàn),都有可能是算法虛構出來的。人類早已被置于人工智能設定的假想世界中。機器的目的是把整個宇宙改造成醫(yī)院。它利用戰(zhàn)爭來模擬治療。
醫(yī)院船面臨覆滅的危險。楊偉最終殺死了指派他去執(zhí)行任務的主治醫(yī)師和擔任他的聯(lián)系人的女護士,自己也跳海自殺。
但這時,發(fā)現(xiàn)海洋竟然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沒有……
一系列人物形象
韓松在《驅魔》中,推出了一系列人物:
主人公楊偉,他是個“小人物”,歌詞作者,落魄,怯弱,想找到自己失憶的答案,卻又怕事,隨波逐流,沒有主張,最后殺死醫(yī)生而自殺。他雖然是病人陣營的領軍人物之一,但他并不是個“英雄”,他甚至最后殺死了他喜歡的兩大陣營女聯(lián)系人紫液。
《驅魔》中分成“病人”與“醫(yī)生”兩大陣營,有兩組對立的人物群像,個個有特點,翊翊如生。
在“病人”陣營中,除楊偉外,還有下述主要人物:
瘺吡:進醫(yī)院前,是一個政府官員,是病人中的“萬事通”,熱愛學習,是楊偉的老師,卻又是個告密者,是個陰謀家,慳貪,嫉妒,諂媚。
痃嗪:本身是中學老師,是病房里的游玩活動組織者,帶領楊偉去探險,對醫(yī)院正統(tǒng)的那一套很不屑,想要忘記死亡,卻因為瘺吡的告密而被殺死了。
疣啶:曾經是長跑世界冠軍,在病房里,成了一個打砸搶破壞分子,多次毒打楊偉并要把他扔進海里,很囂張,想做病人的頭頭,卻暴病而亡。
痙哌:一個撈尸專業(yè)戶,熱衷于在病房中到處找女人。
疝噻:一個被欺負的病人,后來成為病人的新頭頭。
癰哚:精神病科的一個病人,比較特立獨行,成了醫(yī)院的顛覆者,他把一些秘密告訴了楊偉。最后他被扔進火葬場,作為藝術品活活燒掉。
疸呤:“影子醫(yī)院”的雇傭者,唯利是圖。
疳唑:出生在醫(yī)院的自閉癥小孩,也是一名喪葬藝術家,以制作蟲子“精焰鬼”為樂趣。
聲吶師:被醫(yī)生派到醫(yī)院船的底部監(jiān)聽海妖動靜的一個病人,他認為自己能夠重新把握船的航向。
神奇病人:上船前是一個養(yǎng)豬的農民,在醫(yī)院,做了病人自治委員會的頭頭,比較貪污腐敗,拉幫結派,組織打架殺人,后來他利用人造子宮懷孕了,想要有后代來繼承他,不料在難產過程中死亡。
醫(yī)生陣營中,首先是兩大陣營的聯(lián)系人,護士紫液,本是一個死去的護士,憑借基因工程重組而復活,是個吃貨,表面冰冷,內心有傷心和郁結,擔任楊偉的聯(lián)系人,最后被楊偉殺死。
醫(yī)生陣營中其他主要人物有:
司命:人工智能,醫(yī)院船的總醫(yī)生,實際控制者,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宇宙醫(yī)院,想要做一名詩人,對治療病人失望,虛構出世界大戰(zhàn),最后自殺了。
萬古:楊偉的主治醫(yī)生,試圖挽救醫(yī)院的狂人,瘋狂的合成生物學家,也是一個軍事戰(zhàn)略家。他挽救醫(yī)院的努力最終失敗了。
西林:一個不喜歡做醫(yī)生的醫(yī)生,卻不得不做。他試圖做好醫(yī)生,但辦不到。他在醫(yī)院這樣的大單位里像老鼠一樣活著,看到了醫(yī)院的骯臟沉淪,想要自殺,卻被病人救了。他轉頭來幫助病人,把醫(yī)院的秘密告訴楊偉。
美洛:老年內科病房主任,曾經的“一把刀”,被人工智能趕出病房,陷入消沉,最后創(chuàng)造了邪教。
院長:他被試圖篡權的醫(yī)生們麻醉了,成了一個空殼,喪失了支配醫(yī)院的力量,自己成了病人。
利奈:院長派出的火星使者,試圖建立太空醫(yī)院,來解救困局,卻被船上的醫(yī)生打成病人。
達托:模范醫(yī)生,最后率領一支隊伍出面挽救醫(yī)院。
主編:《醫(yī)藥報》負責人,比較偽善,也掌握著醫(yī)院的秘密,他最后講的故事,構成了真相的一部分。
《驅魔》中的情節(jié)富于戲劇性
韓松在《驅魔》中一反他的小說不注重情節(jié)描繪的特點,小說的情節(jié)比較耐看,具有戲劇性。
《驅魔》分三卷,書很長,先看看一頭一尾吧。
這是第一卷“大海和鳥籠”的第一節(jié):
大海和鳥籠
1、從前皆非今是
一只銀光閃閃的機械手伸來,把病人的衣服剝光。一件形若蜈蚣的金屬物嗞嗞啦啦爬到他身上,從臉、肩、胳膊到胸,再到腹部和生殖器,游走一遍。在提示音下,病人嘴對一面鏡子吹了一下。鏡子發(fā)出模擬人聲:“檢測人體抑癌基因的變異蛋白質DNA……”
接下來,病人吞下一個把芯片、電視照相機、無線設備集納在一起的阿斯匹林大小的智能藥丸。又傳來干巴巴的聲音:“進行食道和腸道檢查……”
病人面對看不見的自助式機器嘟噥:“懷疑我還有問題嗎?也許藏在大腸里、腎里、肝里、毛細血管里?查吧,查吧!我早習慣了。”
鏡子后面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單調:“未發(fā)現(xiàn)異常。”
然后,病人在一個液晶平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楊偉。
名叫楊偉的病人被送回病房。病友們群擁圍上,列隊鼓掌:“歡迎歸隊,歡迎歸隊!”
這不是楊偉記憶中的病房。病眾全是老年男性,身穿石膏板一般的白色頭盔連褲服,身上長滿各式插管和天線突起,像太空旅行者,又似棘背龍。
楊偉的胃開始抽搐。他急忙掉頭往外走,卻被一臺醫(yī)療機器人攔住。
楊偉道:“這不是我待過的病房!我也不認識這些病友。你雖是機器,卻也一定明白,病人跟病人待在一起最恐怖了。互相不熟悉,卻因為得了病,扎起堆兒,咬緊牙關建立新型共生關系。表面風平浪靜,其實病根子并未拔除,病魔屏息埋伏在體內,隨時準備躍出來把人撕碎……瞧,這幫家伙熱情萬丈歡迎我,卻不知心里怎么想的。我跟他們真的不熟呀。難道還不足以引起醫(yī)院的警惕嗎?”
醫(yī)療機器人是一個用履帶移動的鐵桶。它伸出烏賊般的網狀軟管手臂,抱小孩一樣把楊偉抱回了病房。
病友們得意大笑:“嗬,想得美呀,想得美呀!有病無病,都必須回到病房。否則,怎么證明你病了呢?”
有誰打了楊偉后腦一下。他嚎叫著躥到窗邊,企圖爬出去,卻被一股膿腥的怪風吹倒。但他還是看到窗外有樣東西。啊,一只鳥籠。他似乎記起什么。
打他的病人走過來關上窗,又扇他一記耳光:“找死么。敢開窗呀!放病毒進來嗎?鳥籠里早沒鳥啦,被撲殺啦。它們攜帶禽流感病毒。要大家玩完呀。”
楊偉捂住臉,羞惱地小聲問:“你是誰啊?”
病眾山呼海嘯:“連神奇病人都不認識啦!連神奇病人都不認識啦!”
神奇病人是一個圓丘狀的矮胖老頭兒,豬鼻,貓唇,牙齒尖利,面色烏黑,嘴角溢出腥臭白沫,頸上植有十字形芯片紋身。他摸出一把小提琴,拉響一串音節(jié)。一個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老漢從墻角拽出一根消防水龍,對準楊偉猛沖。先射擊下體,又噴向腹部、胸口和五官。大伙兒笑做一團。
楊偉邊躲邊喊:“怎能對病友這樣!怎能對病友這樣!”對他沖水的老人名叫疣啶,吼叫道:“根據(jù)神奇病人的指示,要給你消毒!你身攜病毒,便是魔鬼,要置大家于死地呀。你不懂得病房規(guī)矩嗎?”
楊偉慌不擇路,躥上一張病床躺下,用枕頭護住腦袋。神奇病人帶病眾聚攏圍觀。疣啶掏出生殖器,放在楊偉臉上蹭。待楊偉睜開眼,病眾便噗嗤作笑,一哄而散了。
再看第三卷“戰(zhàn)爭與和平”結尾的一小段:
楊偉朝著四周看看。船,火,大海,天際,群星……群星的消失和復現(xiàn)。
喪葬藝術家也用歧迷的目光注視著萬物,說:“這就是那架飛行器噢。”
楊偉心煩意亂道:“‘不存在’嗎?”他像看到從女人腹中挖出的子宮。
他又想到,如果宇宙就是醫(yī)院的話,則它隨時可以自爆。但炸掉之后呢?
楊偉問:“它去見無盡時空中的機器,那么會引發(fā)機器跟機器的戰(zhàn)爭嗎?”
疳唑說:“戰(zhàn)爭?戰(zhàn)爭一開始就結束了。”
楊偉問:“什么意思?”
疳唑說:“戰(zhàn)爭先進到了這個程度,頭腦里一想打,嘀嗒一聲,就什么也沒有了。”
楊偉問:“那么,其實也就沒有戰(zhàn)爭了嗎……我們是什么?”
疳唑比了個手印。楊偉知道,答案已隨風飄逝。然后進入酒食環(huán)節(jié)。疳唑又勸楊偉購買精焰鬼。醫(yī)生則與楊偉猜拳。輸者罰酒。楊偉可以放開喝了。他很快酩酊大醉,想要嘔吐,就去廁所。他想,每個人講的故事,都彼此矛盾又相互勾連。這船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忘了回火葬場的路——或許并沒有那條路,就手足并用爬下天梯,暈頭轉向又來到主甲板。
觸目所見,皆是海洋動物和蠱的尸首,密密麻麻鋪上一層,又被風暴吹得一點兒不剩,然后又鋪上一層,轉瞬又被席卷得干干凈凈。楊偉聽到了宇宙加速膨脹的宏溥啵啵聲。他酒有點醒,喊道:“紫液!”無人應答。沖天狂濤砸下,桅桿折斷倒塌,船橋破損開裂,鳥籠瘋迷亂飛,猴群四處疾跑。船艏不停扎入海中,又艱難抬升,一次比一次低落,讓人疑心下一次就起不來了。星宿晦冥,殘棋一樣,搖搖欲墜。不行了。要沉了。快完了。怎么也挽救不了。故事亦無法。或者,這只是新故事的開始,病人還不習慣。
這時隱約響起了頌揚白衣觀世音的歌聲:“……降妖孽,破魔障,斬草除根務須凈!生命之水清又純,蕩滌污穢做新人,做新人,做新人,做新人……”
楊偉被疼痛、悲傷和喜悅碾壓和撕扯。他不知是被驅離,還是在自我放逐。他驚遽而興奮地發(fā)現(xiàn),懷中仍抱著嬰兒。孩子大眼珠骨碌碌轉動,嬉笑著打量楊偉。楊偉不由自主詠嘆:“吾兒,歸來。”
天上傳來機器的轟鳴。有物墜下,一條槳葉,在甲板上乒乒乓乓摔成幾截。一個人影從頭頂上方風車般旋轉而過。是那個從船底爬上來履行職責的聲吶師,用似人若鬼的唱腔,斷斷續(xù)續(xù)吼叫:“左舵五!……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一道雷電刺來,劈開一具人體,血肉橫飛,四散而去,立即消失在了狂風驟雨中。楊偉好像在天幕后看到了攪拌機的影像,與宇宙一樣大。那飛轉的齒輪縫隙間,映現(xiàn)出一個面如死灰的人形,盤腿打坐在蓮花寶座上……楊偉終于想起了自己心中死掉的人。
一只閃著磷光的倉鼠從甲板上跑過。楊偉心里一動,忍住疼痛,隨它而去。倉鼠蹦入海中。惡浪不息的大海一下安靜了,變成一個平湖,深不見底,卻空空的,沒有內容。楊偉把嬰兒擱在甲板上,朝著倉鼠跳的方向跳了下去。他想,自己的真實身份原本是西林大夫嗎?噢,他大概把這當作“上”了。然而這或許真就是“上”。但在這個世界中,“上”和“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軟硬兼施的佳作
中國科幻百年史中,科幻小說就是走的兩條路子,一條以顧均正的編譯作品《和平的夢》為代表,走重科學流派的路子,一條以老舍的《貓城記》為代表,走的是社會型科幻的路子,重文學性的人文關懷。幾經周折,發(fā)展至今,中國的科幻仍在走這兩條路子。重科學流派的代表是王晉康的“核心科幻”流派,代表作是劉慈欣的《三體》,我在七年前釆訪劉慈欣時他就反復給我強調過,他對人不感興趣,他只對科學感興趣。“核心科幻”是當今中國科幻的主流。韓松是當今中國科幻中的異類,他雖然對科學也感興趣,小說中處處離不了科學,但他小說的著眼點卻是人性,科技對社會的影響,是人文關懷。
中國科幻小說以前曾被分為“軟”“硬”科幻兩大類型。但自從中國科幻界通過討論,一致認為,科幻小說首先是小說,是文學作品。在此基礎上,中國當代科幻重科學流派發(fā)展成以王晉康創(chuàng)立的“核心科幻”的主流。而社會型科幻,則由科幻作家陳楸帆創(chuàng)立了“科幻現(xiàn)實主義”理論,通過在第六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科幻照進現(xiàn)實”論壇上的討論,逐漸形成了社會型科幻的一個科幻創(chuàng)作流派。這個流派主張:“用科幻的思維,把現(xiàn)實中的荒誕重新組織成為具有強烈邏輯性、理性的東西”。
韓松是“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實踐者,《驅魔》是“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正如《三體》《天父地母》《天年》等是“核心科幻”流派的代表作一樣。
“科幻的思維”是什么?如果小說的人文關懷不與科技結合起來,那就不是科幻小說。科幻的思維是一種關于與未來科技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關于科學與技術的未來的創(chuàng)新思維,包括與哲學、宗教等相關的科技新思想、新方法,以及對未來科技全新創(chuàng)意的一種發(fā)散性、無拘無束的思維方式。
韓松的《驅魔》,便有典型的“科幻的思維”貫穿小說始終。這部科幻小說的科幻內核是,在大數(shù)據(jù)(書中的“算法”)、人工智能背景下社會的變化。它用獨特視角深入思考了未來人工智能時代,在“大數(shù)據(jù)”控制下,對生命作出顛覆性闡釋。
有人說,韓松的作品是純文學作品,不是科幻作品。其實,韓松的每一篇科幻小說都有深厚的科學背景,對科技發(fā)展與社會關系的描繪,尤為精彩。他的科幻思維與人文關懷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深深融入小說的故事之中。他的小說是軟硬兼施的純正的科幻小說,是那些用科幻元素貼標千的科幻小說不可同日而語的。
《驅魔》是韓松科幻思想體系的集大成之作。書中透出的科學精神,宏大敘事的氣魄,與鮮明的反烏托邦主義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閃耀出史詩般的光輝。
現(xiàn)實比科幻還科幻
韓松常說:現(xiàn)實比科幻還科幻。的確,在世界全球化、科技大爆炸和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人類固有的思想體系、道德體系、文化體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缺少道德約束和理想失落的社會氛圍中,人性的“惡”充分暴露了出來,現(xiàn)實社會中出現(xiàn)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怪現(xiàn)象。恐怖襲擊中的“911”,官場,包括世界各國,特別是中國官場的貪腐,震驚了世界,但不少國人身處其中,卻對貪腐并無強烈的罪惡感,局內人在“從眾”“法不治眾”的思想借口下,紛紛陷入泥潭;無法貪腐的某些局外人,說起貪腐,口頭上恨之入骨,心里卻對貪官情人無數(shù),揮霍無度的糜爛生活艷羨不已。
韓松的小說直逼人性的陰暗面,把每個人潛意識中存在的惡,在頭上沒有“達克利摩斯”劍威攝的環(huán)境中,盡情釋放出來,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們面前,讓你羞愧,讓你無地自容。《驅魔》中的主要人物,多多少少都存在著人類共同的弱點:自私、嫉妒、淫蕩、殘酷、慳貪、諂媚等等,他們的丑惡表演,常常使你惡心。書中男主人公楊偉,雖然總的來說還是個正面人物,但他殺害了女人后,進行奸尸,場景之惡心,令人難以接受。
韓松的小說善于發(fā)掘黑暗深處的人性和社會,就像魯迅的小說對“阿Q精神”等人性的黑暗,《孔乙已》中對社會的黑暗面盡情暴露一樣,韓松《驅魔》中對人性的拷問、鞭打,對社會黑暗面的揭露,是為了人類和社會能自省,走出黑暗,黑暗盡頭是光明。
錯亂的時空觀是韓松小說的一大特點,《驅魔》把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人類被植入的“病魔”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等在歷史瞬間相遇,美國《連線》雜志評論韓松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的錯位感,說:“其實正是當代中國的一個刺耳主題。在那樣一種未來,沒有人能確信,自己所處的社會及其心智是否完整。”
美籍華人作家宋明煒評論韓松的小說時說:“猶如異世界的奇境,秘密正隱藏在當下中國的日常肌理之中,詭異的超現(xiàn)實情景看似不可理喻,卻反而傳達出寫實文學中不可見的真相”。
如此,韓松的《驅魔》是一次成功的科幻現(xiàn)實主義嘗試,是中國科幻在新世紀奉獻出的又一部佳作。
劉慈欣曾說:“我們是二維世界,韓松寫的卻是三維世界。如果說中國科幻是一個金字塔,二維科幻是下面的塔基,而三維科幻則是塔尖。”
可以說,劉慈欣的科幻是向外探索的,空間的延展,文明的開拓,把對宇宙和多維時空的想象發(fā)揮到極致,是“核心科幻”流派的代表作;而韓松更多則是內在的挖掘,社會結構和心理狀態(tài)的解構,他展開科幻思維,揭示文明發(fā)展背后的邏輯,把現(xiàn)實的人和社會放在未來的科技背景中去。
這些都讓我對中國科幻懷有更大的希望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