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以美食為名隔空交流的愛情夢幻 ——評國產(chǎn)片《喜歡·你》
李安深諳食文化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他執(zhí)導(dǎo)的《飲食男女》堪稱美食類型電影的典范。本報資料
作為以美食為賣點的電影,國產(chǎn)片《喜歡·你》 可以被歸入美食類型電影。一開篇,特寫鏡頭里一塊肥嫩的牛排在鐵板上滋滋作響,西裝革履,俊朗不凡的男主人公路晉在餐桌旁閉目傾聽。這位“跨國經(jīng)濟體”的老板,對美食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為了這頓“兵庫縣的但馬牛肉”能夠擱置收購項目,甚至立即解雇了質(zhì)疑他的經(jīng)理。
電影被稱作第七藝術(shù),而美食則有第八藝術(shù)的說法。飲食在電影中不僅作為一種美妙的視覺奇觀,而且“吃什么,你就是什么人”,它還負載著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李安導(dǎo)演深諳食文化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飲食男女》 堪稱美食類型電影的典范。片中的父親老朱是中國家長的代表,他每周都做一桌盛宴,這是維系家庭感情的方式,也是父權(quán)威嚴,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體現(xiàn)。但在西方現(xiàn)代個人本位的價值觀沖擊下,中國傳統(tǒng)家族觀念逐漸式微。五次家宴后,女兒接連離家,就連老朱也娶了個年輕的女人,搬離了老宅。最后,原本貌似最自由開放的二女兒卻選擇留在老宅里。她為父親奉上一碗藥膳雞湯,父女相握的手傳達著年輕一代對家庭親情,對文化傳統(tǒng)難以割舍的依戀。
《禮記》 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欲性欲,都是人的本性本欲。而在西方基督教的宣講中,貪食和淫欲都令人墮落,位列“七宗罪”。于是飲食在西方電影里成為一種沖破宗教禁錮,制度規(guī)約,追尋天性的反抗力量。飲食代表著快樂,自由,人性和愛欲。丹麥電影 《芭貝特的盛宴》 中,法國女大廚芭貝特在大革命后落難到丹麥鄉(xiāng)間。此地民風壓抑守舊,芭貝特多年照顧一對清教徒姐妹。姐妹和一切世俗享樂絕緣,頓頓只吃白煮魚干和面包糊。一日芭貝特獲得一筆橫財,她從法國采購來頂級食材,給村民奉上一桌法式大餐。宴會上,村民把所有禁欲的教條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腦后。飲食救贖的不僅是味蕾,還是干涸的心靈。
和中國人“藥食同源”的理念相似,西方也有不少飲食被賦予神奇的效力。最早由墨西哥印第安人發(fā)現(xiàn)的巧克力就被認為有催情效果。著名影片 《濃情巧克力》 中,薇安和女兒來到一個死氣沉沉的小鎮(zhèn),在這被古板的伯爵和教士統(tǒng)御的地方,她用印第安陶盤了解客人內(nèi)心真實渴望,給他們特制的巧克力,喚醒了人們生命的激情。1992年的墨西哥電影 《巧克力情人》 里,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將美食的催情效果具象呈現(xiàn)。片中女主人公蒂塔因為家族傳統(tǒng)不能和愛人結(jié)合,她將無限愛意注入了一道“玫瑰花鵪鶉”,二姐吃過后欲火焚身,裸身狂奔。結(jié)尾處,“不能愛,毋寧死”的蒂塔吞服火柴,火焰騰起燒盡了她和死去的愛人。灰燼里留下一本烹飪書,那是蒂塔的心血化身。
或許因為美食總和美色相連,女性也被認為善于烹飪美食,喜愛享用美食。在基督教中,是夏娃給亞當送去善惡樹的果實。美食電影往往具有女性主義意識,女性借由美食擺脫男權(quán)社會的規(guī)約,追尋女性自己的生命意義。美國電影 《朱莉與朱莉婭》 的故事從1949年開始,生活乏味的駐法外交官夫人朱莉婭找到了真正的追求———美食。她沖破困難在異國學會法餐烹飪,并寫下食譜。時光流轉(zhuǎn),現(xiàn)代女性朱莉按照這本食譜烹飪并上傳博客,收獲了自信和快樂。不同時空的女性通過一本食譜,以美食心靈相接。由真人自傳改編的 《美食,祈禱,戀愛》 中,女主人公事業(yè)成功,婚姻美滿,是旁人眼中的幸福女人。但她卻感到這一切并非真實渴望,于是結(jié)束了婚姻,踏上長達一年的自我發(fā)現(xiàn)之旅。影片雖然被涂抹上了心靈雞湯,小資情調(diào),療愈旅行,女性勵志的色彩,但卻并非只是無病呻吟,而是溫柔細膩的現(xiàn)代女性自我宣言。
法國是西方的美食國度,好萊塢電影 《料理鼠王》 便是借法國菜講述小老鼠實現(xiàn)大廚夢的勵志故事,強調(diào)“人人皆可烹飪”式的機會均等,雖是幽默的動畫,卻細致展現(xiàn)了法餐后廚的分工,以及菜肴的制作過程。
而比起法國大餐的豐富奢華,日本美食電影獨樹一幟,表露日本文化中對清淡雋永味道的追求。小津安二郎的名作 《秋刀魚之味》 和 《茶泡飯之味》 都以日本家常飲食比喻瑣碎平凡,又五味俱全的家庭情感,人生況味。2006年日本電影 《海鷗食堂》 里,日本中年女性來到芬蘭海邊開了一家樸素的食堂。堅持用兒時父親給她做的日本飯團招待客人。這再簡單不過的日本傳統(tǒng)料理卻征服了異邦人的胃和心,成為溝通彼此的橋梁。食物的質(zhì)樸純粹還渲染著一種清新淡然的生活情懷,撫慰著人心。2015年的 《小森林》 是日本“美食治愈”電影的翹楚,片中女主人公離開城市的喧囂浮躁,在自然和鄉(xiāng)野中返璞歸真。她品味粗茶淡飯中的樸實恬淡,四季流轉(zhuǎn),擺脫了城市的異化,獲得了身心的自由。
然而,盡管 《喜歡·你》 中,女性,愛情,勵志,魔幻等慣有元素一個不缺,但仔細追究卻不符合美食電影的類型要求。
美食電影里總要細致展現(xiàn)飲食的制作,力求讓觀眾能夠體會食物的味道。《飲食男女》 中老朱煎、煮、炒、炸行云流水。那一道道掛爐烤鴨,蟹粉菜心,梅菜扣肉都可親可感,香味幾乎要穿透銀幕。《芭貝特的盛宴》里的法國美食和美酒,全部是真實可考的法國大餐標配。《濃情巧克力》雖具有魔幻色彩,然而撒了辣椒粉的熱巧克力,觀眾并不難想象其滋味。然而 《喜歡·你》 則吝于展現(xiàn)食物的制作,只用廣告MV式的剪切雜耍般呈現(xiàn),觀眾多半只能看到切洋蔥。片中過于魔幻不知出處的“女巫湯意面”,以及怪異的“抹茶羊排”,“墨汁雞蛋”都堪稱“黑暗料理”。這些花俏的菜品只是一道道“高檔”符號,傳達的是一種無法想象的距離感。主人公路晉對其的評點也是“迷迭香的花語”等抽象的聯(lián)想。
影片多次提及發(fā)生地在上海,但除了寥寥幾個外景鏡頭,全片都囿于酒店內(nèi)部。作為美食電影,卻回避了上海豐富的民間小吃,僅僅拍了早市上的煎餅果子,主人公也沒有品嘗。比起《夜·上海》 中男女主角吃街邊的柴爿餛飩,《花樣年華》 里張曼玉在巷口拎著保溫杯打云吞面的地域感和市井煙火人氣,《喜歡·你》猶顯輕飄空洞。
在難以感知的飲食之外,片中的愛情同樣顯得虛幻。或許因為男女主演年齡差距過大,無法展現(xiàn)過于親密的行為,于是導(dǎo)演將食物和愛情,胃和心強硬地等同與代換,而不是互相促進。富豪路晉被塑造為一個從小缺乏家庭溫暖,人格停留在“口唇期”的人,其感情的唯一寄托就是食物。片中“只吃一個人的菜”意味著“只愛一個人”。顯然這種邏輯難以成立,這實際上是把愛情取消了,只有胃而無心。于是片中的愛情只能是通過食物隔空交流,或是在河豚魚中毒后的幻覺中碰碰手。
不過,盡管 《喜歡·你》 中美食和愛情都缺席,卻觸及了當下的社會心理。片中女主人公顧勝男的想法從開始就十分現(xiàn)實,她的生活完全仰賴著即將收購酒店的老板,不斷給對方呈上好菜只是為了保住工作。被解雇后她一邊遛狗一邊喃喃自語“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就沒法生活。”她對路晉資產(chǎn)“350億元美金”無法想象,所渴望的是言情小說般的“霸道總裁愛上我”,以及“攜手看夕陽”。希望無論自己如何平凡,身上也有“特殊”的一面,這是讓對方“選擇”她的原因。而她的美食,也拯救了中年富豪孤獨痛苦的身心,兩個差異巨大的個體間達到了調(diào)和。不過,在這個美妙夢幻的影片尾聲,顧勝男跑進農(nóng)貿(mào)菜場。在這個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的地方,路晉嘶吼著接納了她。然后,正如一個不期然的象喻,兩人間卻隔著一扇因為把手斷裂而打不開的玻璃門。
(作者為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