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如果你不能一個人活著,那么你就天生為奴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年6月13日出生于里斯本,葡萄牙詩人,擁有多重身份,還是文學(xué)評論家和哲學(xué)家,1935年11月30日,四十七歲的佩索阿因肝病惡化去世。去世前一天,他在一張小紙片上用英文寫下了他的最后一句話:“我不知道明天將帶來什么。”也許他已預(yù)感到,第二天帶來的將是他一生中多次用詩歌描繪過的死神的拜訪。
也許在詩歌領(lǐng)域乃至文學(xué)史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佩索阿那么“復(fù)雜”。在他的詩歌里,他一共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七十二個面具”,通過這些面具和詩歌,他抒寫了靈魂中的每一個裂隙,心靈上的每一處褶皺。他的“異名者”寫作名垂青史,他創(chuàng)造了許多“不存在的名人”,這些“名人”各有各的外形、個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學(xué)以及宗教立場,而且寫的詩風(fēng)格也不一樣。他們和佩索阿一樣都是單身漢,也出版詩集。更為奇特的是這些“不存在的名人”之間還有書信往來,互相評論翻譯對方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有三位,即卡埃羅、坎波斯、雷耶斯,這三個人在佩索阿的一本詩集《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里有介紹,也有他們的詩選。其實這些詩人都是佩索阿的化身,這些風(fēng)格迥異的詩都是佩索阿的作品。而巧的是,“佩索阿”在葡萄牙語里就有“個人”、“面具”的意思。他的這個名字似乎宿命地定性了他的個性、思想與寫作旨趣。
如夢似幻
某種感覺像一種睡眠,如同迷霧般彌漫在我們的思想里,使我們不能思考,不能行動,不能真切而簡單地成為我們自己。我們仿佛并未入睡,夢想之外的夢想在我們眼前徘徊,初升的太陽懶洋洋地將我們停滯不前的意識表層溫暖。我們迷醉于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們的意志像院子里的一桶水,被路人無精打采的腳步踢翻。
我們投出目光卻什么也沒看見。長長的街道擠滿披著衣服的動物,像一塊平坦的布告板,上面的字母毫無意義地繞來繞去。房子僅僅是房子。無論我們看得多么清楚,我們也無法對所見之物賦予意義。
近在咫尺的木箱店傳來一陣陣錘擊聲,聽起來恍若遠(yuǎn)在天邊。每一擊明顯與下一擊隔開,伴隨著回音,聲音平淡乏味。在暴風(fēng)雨肆虐的日子里,貨車照例嘎吱嘎吱地駛過。人聲從空氣中浮現(xiàn),而不是發(fā)自人們的喉嚨。作為背景的河水也疲憊不堪。
這不是我們感受到的單調(diào),這一切也不痛苦。我們只是帶著另一個人的個性睡意綿綿,因加薪而能夠忘記一切不快。我們什么也感覺不到。或許唯有走動性自動癥,使我們的雙腿在不由自主地走路時,鞋里的腳拍擊著地面。或許我們連這些都感覺不到。有些東西在蒙住我們的雙眼時擠壓著我們的頭部,就好像用手指堵住我們的耳朵一樣。
這就像心靈的一次感冒。而這種患病的文學(xué)形象使我們期望生活是一個康復(fù)期,我們不得不停住我們的腳步。而康復(fù)思想令我們渴望呆在城郊的房子里——并非是房子周圍的花園,而是舒適的房子深處,遠(yuǎn)離馬路和車輪聲。不,我們什么也感覺不到。我們意識到穿過一道不得不穿過的門,而這個事實足以讓我們?nèi)胨N覀兇┻^一切地方。小熊站在那里,你的鈴鼓在哪里呢?
外在感覺
傍晚,一陣陣微風(fēng)拂過我的前額,撩起我的領(lǐng)悟力,帶來一絲說不清的朦朧撫慰(談不上是撫慰,它太過輕柔)。我只知道,心頭的沉悶有所變化,我得到片刻的安慰,就像一小片衣角不再摩擦我的痛處。
這空氣的細(xì)微移動給我的多愁善感帶來僅有的一點寧靜!但是,人類的感覺也是如此,我懷疑,意外之財或意想不到的微笑對于別人的意義,比不上一縷清風(fēng)對于我的意義。
我想睡覺,想做夢。我更清楚地看見客觀存在的一切。生活的外在感覺令我感到更舒服。一切都因為我走近街角時,微風(fēng)起了小變化,觸到我的肌膚表面,令我心曠神怡。
我們愛或失去的一切——事物,人類或價值——摩挲著我們的皮膚,從而觸到了我們的靈魂,在上帝眼中,不過是這微風(fēng),除了想象中的撫慰,適當(dāng)?shù)臅r刻,對一切美好的失去,什么也沒帶給我。
自由與孤獨
自由存在于孤獨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夠脫離人群,不用為了金錢、伙伴、愛情、榮譽(yù)或好奇心——這些事物無一能夠存活于沉默和孤獨中——而尋找他們,那么你才算是自由的。如果你不能一個人活著,那么你就天生為奴。你或許擁有一切精神和靈魂的卓越品質(zhì),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一個高貴的奴隸或聰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視之為你自己的悲劇,因為你的出生只是命運的悲劇。然而,如果生活壓迫你,以致你被迫淪為奴隸,那么你是不幸的。如果你生來自由,具有與世隔絕和自給自足的能力,而貧窮迫使你與人交往,那么你是不幸的。是的,這樣的悲劇就是你自己的,并將伴隨著你。
生來自由是人類最偉大的卓越品質(zhì),使淡泊名利的隱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給自足,是通過他們的權(quán)力而不是對權(quán)力的輕蔑來實現(xiàn)的。
死亡是一種解脫,因為人死之后,別無所求。死亡迫使可憐的奴隸擺脫了苦與樂,以及夢寐以求的上進(jìn)生活。死亡使君王失去了并不想放棄的統(tǒng)治。死亡使濫情的女人失去了她們珍愛的凱旋。死亡使男人從命中注定的征戰(zhàn)中擺脫出來。
我們可憐而荒謬的尸體永遠(yuǎn)也不知道,它們被衣著華麗的死亡裝飾,變得高貴起來。死去的人是自由的,即便他不想要自由。死去的人不再是一個奴隸,即便他為結(jié)束奴役生涯而哭泣。像君王這樣的人,他的最高榮耀是他的君王頭銜。作為一個人,他是可笑的,但作為一個君王,他高高在上。因此,或許死去的人變得丑陋,但他仍然卓越,因為死亡使他自由。
由于疲憊,我拉上百葉窗,將自己與世隔絕起來,于是有了片刻的自由。明天我將重新做回奴隸,但此時——我獨自一人,不需要任何人,唯恐被什么聲音或什么人打攪——我有屬于自己的短暫自由和榮耀。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將我壓抑的生活。除了一度的痛感,沒有什么令我感到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