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首先得是一個“手藝人”——與畫家鐵揚對話
我們家都要背誦《三國演義》里的《青梅煮酒論英雄》。這篇文字以濃烈、純粹的文學性,讓我們知道了文學的標準和審美,成為我們家四代人的文學啟蒙,鐵凝也一樣。
【人物簡介】
鐵揚,畫家,一級美術師,擅長油畫、水粉畫。著名作家、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的父親。曾在河北省文化藝術學院、中央戲劇學院任教,在河北歌舞劇院任舞臺美術設計。作品被中國美術館及歐、美、亞洲多國藝術博物館收藏。出版有《鐵揚畫集》等。
連續(xù)一個多月的雨水,城市格外“濕潤”。從北向南一路“旅行”過來的畫家鐵揚,敏銳地感覺到了這里的氣候。“這會兒右邊耳朵有點聽不清,所以請大點聲。”4月11日,長沙畫院美術館。被濕氣影響到聽力,年逾80歲的老先生側著左耳,用力傾聽記者的每一個問題。
聊著,他大聲背起了《青梅煮酒論英雄》。他說,這是他們家四代人都要背誦的一篇文字,女兒鐵凝也不例外。
畫家鐵揚,作家鐵凝。父親影響女兒,女兒感染父親。美術與文學,在這個家里交織纏繞,互相轉化。
從“感受”到“意識”,最后形成你的“藝術語言”
新湖南:油畫是西方的表達方式,但您的油畫東方意境很濃,有一種提法叫“寫意油畫”。您覺得您的創(chuàng)作特點或者說藝術追求是什么?
鐵揚:西畫無非兩種形式:具象和抽象。我個人認為“寫意油畫”這個表達并不是特別科學,因為寫意是中國畫的表現(xiàn)形式。我的繪畫語言是具象的,只是我在表現(xiàn)時,是根據(jù)自己的興趣來作畫,不局限于“所見之真實”,有我自己的感受,所以表現(xiàn)上更加自由。
比如說,我是河北趙縣人,我們那兒有20萬棵梨樹,梨樹成為我繪畫的主要題材之一。我畫梨樹,不拘泥于表現(xiàn)它的樹干、花瓣,而是這片梨樹所傳達出的氛圍,是這種氛圍傳遞給我的感受。當你站在這些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梨樹中間,梨樹以及這片土地的歷史撲面而來,它讓你忘記每一棵樹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重要的是這個整體給你的印象。
我的另一個繪畫題材是玉米地。但我畫的不是每一棵玉米的細節(jié)和長勢,而是人在玉米地中活動時,人與這片大地交織的節(jié)奏,重要的同樣也是玉米地給你的感受,是氛圍。比如玉米地在開花之前,年輕人到河里洗澡時,會先在玉米地里脫衣服,然后嘩啦啦一群人跑到河里去。什么叫美?這景象就是生動的美。我現(xiàn)在看到玉米地,如果沒有人的活動,我就覺得它不完整。這已經(jīng)形成了我腦子里的一種“意識”,成為我的藝術語言。所以我認為創(chuàng)作就是將你自己對生活的感受,變成筆下的題材,最后形成你獨特的藝術語言。
新湖南:您畫油畫、水粉畫、水彩畫,這兩年又開始畫國畫,您為何不斷轉換您的藝術表達形式?
鐵揚:我的興趣比較散,無所謂“轉變”,全憑興趣。我從沒有強制自己要去變化,今天想畫油畫就畫油畫,想畫國畫就畫國畫,晚上不想畫了,可能我就關起門來寫散文去了。
我想我只是保持了一種比較自由的狀態(tài)而已。如果要說表現(xiàn)手法的轉變,可能也只是某種形式更適合今天想表達的感覺,并不是刻意的。變來變去也還是我自己。
先成為一個“手藝人”,有能力之后才能形成自己的“哲學”
新湖南:很多藝術家強調他作品里的“哲學性”,您認為藝術家首先應是一個“哲人”,還是一個“手藝人”?
鐵揚:我認為首先應該是一個“手藝人”。很多畫評人寫的東西你看得懂嗎?我很多看不懂。因為他們是從觀念來解釋藝術,而我是用感覺來創(chuàng)作藝術。
我們的教育也是一樣,老師給學生講的是觀念,如果學生沒有親自體驗,他是不會真正理解的。我主張要先學能力。觀念應該是你自己實踐之后慢慢形成的,當你積淀到一定程度,你就知道藝術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才是真正屬于你自己的體驗和理解。
新湖南:對于這一點,您是如何實踐的?比如說,您給學生傳的是什么樣的“道”?
鐵揚:我在給學生上課時,經(jīng)常給他們出一道題:在黑板上畫三個圈,告訴他們,這個圈是一個紙片,這個圈是半個皮球,這個圈是一個圓的皮球,你們把它畫出來。大多數(shù)學生畫不出來。為什么?因為現(xiàn)在的學生腦子里全是觀念,缺乏能力。我為什么覺得藝術家首先要是一個手藝人?因為手藝人有能力。有能力之后才能形成自己的“哲學”。
手藝人就是勞動者。它有三個條件:你再有錢,也要有清貧意識;要有足夠的勞動量;要有屬于你的“作坊”,我們稱之為“書房”“畫室”,就是你一進到這里,看到桌上的紙筆、畫具,聞到里面的氣味,就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這個“作坊”,就是屬于你的合理的環(huán)境。
先成為一個“手藝人”,然后慢慢完成你的文化積淀,你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
我告訴鐵凝:對不起閨女,除了讀書,你還要生活
新湖南:您的女兒鐵凝曾在多種場合談到,她至今仍然感謝您。您覺得在文學上,您給了她怎樣的影響?
鐵揚:我只能說說其中的淵源。我們家四代人都要背誦一篇文字:《三國演義》里的《青梅煮酒論英雄》。這是從我祖父就開始的,他教導我父親要背誦這篇文字,我父親又教導我,我又教導鐵凝。為什么呢?這篇文字十分漂亮,結構嚴謹,描寫準確,朗朗上口。它以它濃烈、純粹的文學性,讓我們知道了文學的標準和審美,成為我們家四代人的文學啟蒙,我們都是在這種氛圍里成長起來的,鐵凝也一樣。
但是,光讀書就會寫文章嗎?我告訴她:你不能變成一個書呆子。對不起閨女,除了讀書,你還要生活。當時國家有一個政策,大女兒可以不插隊,做工人,我跟她說,你還是去插隊,中國很長時間是個農業(yè)社會,你要了解中國,先要了解中國的農村和農民。她開始寫文章、發(fā)表文章,也是從插隊那四年開始的。
新湖南:據(jù)說,鐵凝小時候能畫出“逗人喜愛的小貓”,她現(xiàn)在還畫畫嗎?您覺得美術給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什么?
鐵揚:她畫過兩幅畫,3歲畫了一張,7歲畫了一張,現(xiàn)在還在家里墻上掛著。她不愛畫,但她從繪畫里受到感染和熏陶。她后來專門寫過一本書《遙遠的南美》,寫一百位畫家。我想這種潛移默化的積累也是從小開始的。要說我給了她什么,應該是這種環(huán)境。
新湖南:您剛剛談到作為父親對女兒的影響。同樣,女兒也會影響父親。您曾說,“對于文學,我和鐵凝是一起學習的”。
鐵揚:有時候我寫東西拿不準,會拿給她看,她寫的東西有時也會給我看一看。我們會互相評價和討論。但現(xiàn)在這種機會越來越少了,她要為全國的作家服務,哪還有這么多時間管鐵揚在寫些啥呢?哈哈!
新湖南客戶端記者 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