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的勇氣
我們到達(dá)海邊是四月,這是南方的海灣,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一眼望去,海水在岸邊形成巨大的藍(lán)色弧形,漂著一道白色的水沫。海鳥翱翔于天,海浪在鳥翅下翻涌。
旅館離海邊不遠(yuǎn),窗外可見一片明媚的樹林,綠樹張開多孔的枝葉,像風(fēng)中輕輕擺動的裙裾。就是在這時我才知道,這種綠色的樹林就是紅樹林。白凈的沙地上撐著幾把遮陽傘,穿泳衣的男女懶洋洋地享受日光浴。我推門而出,漫步在細(xì)軟的白沙上,時不時踩碎一些貝殼,踏過一些鳥的腳印。
“你的書寫完了吧?”穿夏裙的梁姐問。
“哦,快了吧。”我支支吾吾。
坐在礁石上,把腳伸到海水里,也是夠大膽的,石縫里爬滿褐色的小海蟲,和眼前粼粼發(fā)光的波浪對比鮮明。波浪打到腳上,雙腳仿佛兩尾鯽魚,在碧藍(lán)的水中緩緩搖動著尾鰭。
沙地邊緣長著大葉草,飽滿的綠色膨脹得要滴出水來。我還穿著長袖春衫,臉上背上都流著汗。從上海飛臨防城港,身體正努力適應(yīng)南疆過于濕熱的氣候。
氣溫雖然很高了,海水卻還透著股寒氣,讓人畏怯。廣闊的海面上,只有溫柔的小浪花在翻騰,沒有一個人下海游泳。
我們在沙灘撿了一會兒貝殼,梁姐又問:“你決定去當(dāng)老師了嗎?寫作到底只是零食,當(dāng)不得主食。你這樣下去,會貧寒一生的。”我剛要說什么,卻被一陣笑聲和腳步聲嚇了一跳。
一個穿泳裝的少年歡快地從身旁走過,穿越海灘,走入水里。海浪在他腳下不斷掀起水花,每一層海浪涌過來,他都奮力躍起,讓水浪從腳下擦過,仿佛把他托起一般。他矯健的身姿,把海面襯托得更加遼闊。一只白色的信天翁劃過晴空,他往海里游了過去。他游得又快又漂亮,發(fā)出活潑的水聲,漸漸地游得很遠(yuǎn),看不清了。他成了春末冷海的唯一征服者。
我慢慢地從沙地站起來,沒再說什么。
作家的一生,像下賭注般押在“寫”這件事情上。能從中品嘗到多少平靜的快樂已不可知,而人生的意義,交付于虛妄的述說,踽踽獨(dú)行于孤獨(dú)的小徑,也需要飛躍驚濤駭浪的勇氣。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張巨大的地圖,縱橫交錯的線條牽引著我,同時也使我迷惑。地圖上淡藍(lán)色的地方,是由水組成的海洋。彎彎曲曲的海岸線勾勒出模糊的邊界,城市屹立在那里,無數(shù)樓房向地圖中心圍攏。我必須在輪廓模糊、錯綜復(fù)雜、密密麻麻的街道里,保證自己不迷路。暗黃的光線照射在角落,灰色的陰影使地面千瘡百孔。
我與昏暗搏斗著,默念著先哲和偉大作家的名字,19世紀(jì)之后,他們?yōu)槲依L制了這樣的地圖。城市顯得如此憂郁,中間是畢加索那張橋上驚魂的畫,而無數(shù)個像我一樣的流浪漢或瘋子,一直坐在岸邊彈奏著吉他。我們在海風(fēng)中不停地拋擲出音符,聽得人耳朵奇癢,他們通紅的耳朵看起來就像花朵。而這些人中,有一個割掉耳朵的荷蘭人梵高,他時而叼著大煙斗凝視著憂郁的風(fēng)景,時而聚精會神地畫著無邊無際的向日葵。天色漸暗,城市街角,熙熙攘攘的人群暈染著薔薇色的黃昏之光。在道路的盡頭,一只瘦弱的黑狗不停地狂吠著……
海風(fēng)把吉他聲吹得嘶啞,我把香煙掐滅,一種近乎愉悅的痛苦向我襲來。在這張巨大的地圖中央,一只蝴蝶在潮濕的海風(fēng)中翩翩起舞,蝶翅扇起的漩渦灌進(jìn)我的心窩。神話中那只勇敢的鳥兒,扇動著人造的翅膀朝太陽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