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用天才向極峰探險
導語:語言的一大作用是表現(xiàn)我們尚未習慣其去表現(xiàn)的事物, 帶領(lǐng)我們前往并不熟悉但精彩有趣的地方。作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詹姆斯·喬伊斯影響深遠的作品就為我們提供了這種不安又愉快的體驗。
喬伊斯自創(chuàng)了一種敘事風格,在傳統(tǒng)小說形式上進行語言的實驗。他勇敢冒險, 要求讀者跟隨他一起去嘗試語言的可能性, 就捕捉人的每日體驗而言, 他的嘗試比其他任何一位作家都要大膽。喬伊斯的作品固然不易閱讀,但我們無法不斷忽視它們在不斷拓展小說表達邊界上的成就——盡情探索迄今為止任何一部小說都未曾涉足的人類體驗和文化歷史。
《用天才向極峰探險:喬伊斯導讀》從喬伊斯的代表作《尤利西斯》 和《芬尼根的守靈夜》以及《都柏林人》等書中精選、分析了十個片段,力圖作為一個起點,去探索這位 20 世紀最重要、 最有影響力的作家的畢生之作。
本文為此書導言,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用天才向極峰探險:喬伊斯導讀》,[英]德里克·阿特里奇 著,馬霖 譯,中信出版社2017.3
據(jù)安德森講,當瑪格麗特·安德森和簡·希普開始在《小評論》上連載喬伊斯未出版的小說《尤利西斯》時,她們收到了成百上千封抱怨信。以下這封信的內(nèi)容頗具代表性:
我認為這是所有玷污了印刷品的文字中最該死、最骯臟的,簡直是一派胡言……這種該被詛咒的、地獄般的穢語來自滋生污濁的人心,并且在污水中繁殖。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對此書的厭惡,哪怕是模糊地形容也做不到;我憎惡的不是偶爾滲出的污泥,而是他們的思想已腐爛到竟敢一遍又一遍地用腐臭的淤泥和污水來污染這個世界。
1922年,巴黎的一家小書店出版了《尤利西斯》——當時沒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該書,它的上市引發(fā)了與上述評論類似的反應。當大家評論《尤利西斯》,尤其是談到小說的最后一章時,時常用“陰溝”這個詞匯。在最后一章里,喬伊斯的女主角摩莉·布盧姆毫無顧忌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一個評論家如此描述這一章:“整個就是一鍋大雜燴,緊張混亂,缺乏邏輯,晦澀難懂,這種文字一直持續(xù)到文末,最后就像決堤的陰溝淹沒整座城市,帶來充滿病毒的污穢瘴氣。”這些人有理由抱怨。喬伊斯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有原型,就是當時切切實實生活在都柏林的人,一讀就知道說的是誰,比如喬伊斯的舊友奧利弗·圣約翰·戈加蒂[戈加蒂發(fā)現(xiàn)喬伊斯把他寫成了小說里的丑角兒瑪拉基·穆利根]。戈加蒂憤怒地抱怨道:“虧得我年輕的時候還跟那個該死的喬伊斯是朋友,他寫了一本你在都柏林所有廁所的墻上都能讀到的書。”
《尤利西斯》的出版引起了時人激烈的反應。事實上,頗有意味的是,人們對這本“淫穢之書”的憤怒是表面上的。引起人們憤怒的其實是另一個看似不相關(guān)的原因:《尤利西斯》的閱讀難度。喬伊斯自創(chuàng)了一種敘事風格,在這種風格下,思想時斷時續(xù),在各章間從一種形式演變?yōu)榱硪环N形式,某一節(jié)的風格被塑造成一系列模仿小品文,另一節(jié)則可能是一部無法演出的戲劇,下一節(jié)又變成了奇異的問答(這里只列舉了喬伊斯的幾種創(chuàng)新手法)。為什么這么多人認為喬伊斯在傳統(tǒng)小說形式上進行的語言和結(jié)構(gòu)試驗是一種冒犯,而非獨具匠心?
問題的答案與人們的期望相關(guān)。就像1922年的讀者并未料到會在出版物,包括任何受人尊敬的出版物上讀到某種文字和人物體驗一樣,他們也從未預料到,原來虛構(gòu)的事件和人物會以一種具有生命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而非僅僅充任描寫和敘述的工具(就算這部大開本的小說厚達700頁也于事無補)。謝恩·萊斯利就《尤利西斯》的出版發(fā)表了評論,而她不是唯一相信這部大部頭的問世只是為愚弄全世界讀者的人。17年以后,當喬伊斯出版了更加挑戰(zhàn)小說和英語語言傳統(tǒng)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后,人們對該書難度的強烈抗議遠高于對作品中描寫性的禁忌詞語的訝異。當《芬尼根的守靈夜》的部分內(nèi)容——這一部分以《進行中的作品》為名提前發(fā)表之后,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寫信給喬斯:“你與普羅大眾背道而馳,你忽視他們的基本訴求以及他們有限的時間和智慧。你費心寫就,但結(jié)果是什么?是無盡的難解謎題。”
但是喬伊斯也擁有許多堅定而有力的維護者,是他們使喬伊斯最終登頂文學巔峰: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寫過一篇極具影響力的評論,稱贊《尤利西斯》具有“如科學發(fā)現(xiàn)般的重要性”;埃茲拉·龐德不知疲倦地推廣此書;威廉·巴特勒·葉芝寫道,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憑借其敘事強度,超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任何一位小說家”(盡管喬伊斯之后坦言自己沒能使這本書盡善盡美)。喬伊斯本人也不遺余力地制造機會讓世人接受自己的作品。他幫助朋友斯圖爾特·吉爾伯特完成并出版了《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1930),這本書成了研究喬伊斯現(xiàn)代史詩中的“荷馬風格”的奠基之作。《尤利西斯》當時被多國列為禁書,因而這部研究作品也給那些無緣得見《尤利西斯》的讀者一個了解其部分內(nèi)容的機會。喬伊斯建議另一位朋友弗蘭克·巴德根以他們在蘇黎世進行的多次談話為基礎(chǔ),寫一本關(guān)于《尤利西斯》的書,1934年出版的《詹姆斯·喬伊斯和〈尤利西斯〉的創(chuàng)作》由此誕生。喬伊斯對關(guān)于自己的傳記作品也產(chǎn)生了興趣,他發(fā)起了對自己生平的研究,赫伯特·戈爾曼的《詹姆斯·喬伊斯》就出版于1939年。同樣,為了給《芬尼根的守靈夜》的出版鋪平道路,他策劃了一系列圍繞該書的話題文章,并集結(jié)成書——Our Exagmination round His Factifcation for Incamination of Work in Progress。這本書包括12篇文章,于1929年面世,比《芬尼根的守靈夜》的出版早了足足10年。在這12篇文章中,歷經(jīng)時間的考驗流傳至今的一篇出自喬伊斯的一位仰慕者——塞繆爾·貝克特。
雖然喬伊斯從未去過美國,可最初讓喬伊斯名聲大噪的是美國學術(shù)圈。知名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是喬伊斯作品的忠實支持者,曾就《尤利西斯》(1929)和《芬尼根的守靈夜》(1939,《芬尼根的守靈夜》出版當年)寫過許多重要文章。喬伊斯向新方向出版社推薦了研究伊麗莎白時代戲劇的年輕學者哈里·萊文,希望出版社邀請萊文就自己的所有作品寫一本書——《詹姆斯·喬伊斯》(1941)。萊文不負眾望,他的書至今仍是解讀喬伊斯及其作品的佳作。約瑟夫·坎貝爾和亨利·莫頓·羅賓遜于1944年寫了《萬能鑰匙》,這本書能夠帶領(lǐng)《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潛在讀者領(lǐng)略這部作品錯綜復雜的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許多美國學者都就喬伊斯及其作品發(fā)表過評論,包括理查德·M.卡因、休·肯納。理查德·艾爾曼1959年出版的關(guān)于喬伊斯的傳記頗具可讀性,可以說這本書鞏固了喬伊斯作為20世紀最重要作家的地位。隨著形式主義批評流行于北美的大學學術(shù)圈,教授們開始在課堂上向?qū)W生傳授喬伊斯式精雕細琢的語言技巧,對喬伊斯語言形式的深入分析鑒賞成為可能,而喬伊斯寫作風格賞析也成為美國初高中及大學的主要課程之一。
喬伊斯于1941年逝世后的那幾年,抵制喬伊斯的聲音在北美以外的國家和地區(qū)不絕于耳。20世紀中期英國最具影響力的評論家F.R.利維斯宣告《尤利西斯》已壽終正寢,并聲稱他沒有時間留給《芬尼根的守靈夜》。而在英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喬伊斯遭受到的唾棄與獲得的欣賞旗鼓相當。喬伊斯的侄子、在都柏林長大的肯·莫納漢說,家人曾建議他不要承認自己與這位令人不齒的作家有任何關(guān)系。愛爾蘭作家弗蘭·奧布萊恩和貝克特則十分推崇喬伊斯的文學成就,不過貝克特長期定居于愛爾蘭之外。
盡管存在否定的聲音,但20世紀60年代以前,喬伊斯作為20世紀最有分量的文學巨匠之一的地位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固下來。喬伊斯和同時代的作家被稱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家,包括活躍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作家,如弗朗茨·卡夫卡、威廉·福克納、馬塞爾·普魯斯特、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格特魯?shù)隆に固┮颉⑼旭R斯·曼、弗吉尼亞·伍爾夫、華萊士·史蒂文斯和路伊吉·皮蘭德婁等。當然,同時期的許多畫家、雕塑家、作曲家、戲劇和電影導演,以及其他許多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家也是那
場席卷全世界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先驅(qū)者。喬伊斯曾在歐洲多國定居,能夠熟練運用多種語言寫作,這些都奠定了他作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家的地位。尤其是《尤利西斯》,這部作品成了高度現(xiàn)代主義的標本:對大師級文學技巧的極致追求,對20世紀早期人類生命體驗的全方位捕捉,以及接受只被極少數(shù)人認可的風險。
因為喬伊斯的作品在歐洲廣為人知,他在這片大陸上一直保持著極高的名氣。而對喬伊斯風格的欣賞則發(fā)軔于20世紀70年代及80年代的法國。喬伊斯的作品在許多思想家的知識判斷形成過程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比如雅克·德里達、雅克·拉康、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和埃萊娜·西克蘇。在這之后,偏重歷史考證的研究趨勢,以及對后殖民時代寫作的普遍性關(guān)注,引發(fā)了20世紀末另一波對喬伊斯及其作品的研究。在這一批研究者中,愛爾蘭學者占據(jù)了主流。到這時,“喬伊斯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是個頻頻出現(xiàn)的詞語了,而這個詞語也確實道出了不少現(xiàn)實情況。喬伊斯的作品長銷又熱銷,他是媒體的寵兒,國際詹姆斯·喬伊斯基金會、兩年一度的國際會議(以及無數(shù)小型會議)、電影、期刊,以及數(shù)量不斷增加的名目繁多的作品都驗證了喬伊斯的火熱程度,而這股喬伊斯熱在21世紀的今天也未見降溫。
今天人們對什么樣的內(nèi)容能夠或者應該付梓的預判與1922年時截然不同。今天,對性和身體功能直言不諱的描述再也不會震驚到讀者。但是,《尤利西斯》至今仍被視為一本閱讀挑戰(zhàn)性極高的小說,一本為學術(shù)界以及狂熱愛好者而寫的書,一本需要付出辛勞去閱讀卻無法帶給讀者很多娛樂享受的書。至于《芬尼根的守靈夜》,即使是學術(shù)界和狂熱愛好者們也傾向于不得不與普通讀者持相同的意見:也許這本書中可能隱藏著愉悅享受,但是通過閱讀它而找到這些愉悅感,這一要求實在太高了。然而,《尤利西斯》的早期讀者無意中將這本書對性和身體的忠實描寫與其閱讀難度合一而思,從而混淆了引起刺激感和困惑感的不同源頭。喬伊斯希望將其書中角色的精神過程完全展露,這是史無前例的,也需要挑戰(zhàn)正統(tǒng)的寫作技巧。喬伊斯的目的是通過模仿去嘲弄前人,取笑小說傳統(tǒng),公正地對待夢中以及幻想中的精神意識過程。喬伊斯大膽走上了與所謂正統(tǒng)寫作背離的一條道路,這一點尤其值得敬佩。
喬伊斯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上投入了他人生的后30年。這兩部作品固然難以理解,但我們無法忽視的是它們在不斷拓展小說表達邊界上的成就——這兩部作品盡情探索了迄今為止任何一部小說都未曾涉足的人類體驗和文化歷史。喬伊斯大膽冒險,他要求讀者跟隨他一起去嘗試語言的可能性,以捕捉人的每日體驗而言,他的嘗試比其他任何一位作家都要大膽。同時,喬伊斯也以戲謔的方式不斷挑戰(zhàn)老祖宗的文學遺產(chǎn)。這項冒險幾近失敗,因為它與生產(chǎn)和分銷書籍產(chǎn)品的經(jīng)濟團體、協(xié)會組織理念相左,也有悖于當時市場、教堂、國家以及讀者們的偏好和習慣。但是繼《尤利西斯》之后,小說家們(用各種語言寫作的作家們)發(fā)現(xiàn)他們從喬伊斯及他的作品中獲取了前所未有的探索思維、感受、沖動和行動的方法。同時,喬伊斯的突破對小說界以外的文化媒介也影響深遠,不論是大眾流行文化還是精英文化,喬伊斯的影響力滲透到了今天人們的生活之中。
然而,喬伊斯挑戰(zhàn)的條條框框并不只存在于昨日世界:今天大部分小說和電影依舊因循百年之前主導文學世界的某種敘述方式、角色設定和文字風格的規(guī)范。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第一次閱讀《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依然會成為一次不安的體驗。19世紀建立起來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已深深根植于人們心中:我們?nèi)耘f認為一部“正常”的小說或電影中的人物和事件都應該是獨立的,所用技巧也必須清晰可辨。當然,創(chuàng)作者實際上需要用一系列技巧營造現(xiàn)實主義的錯覺,而我們認為這些技巧是理所當然的,比如在角色設定明確的故事中總有一位講述者,不論這位講述者是無所不知的(以第三人稱出現(xiàn)),還是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一系列事件均按照一條讀者熟悉的故事線展開。讀者也可從故事中辨識出明晰的時間順序,故事有確切的開頭和令人滿意的結(jié)尾。但是,因為我們視歷史悠久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為理所當然,所以我們根本不會認為這些技巧是所謂的傳統(tǒng)技巧。
我們無須將傳統(tǒng)故事敘述方式的持久影響力視為弊端;不過,要想全面賞析喬伊斯的作品,我們也需要意識到,語言的一大作用是表現(xiàn)我們尚未習慣其去表現(xiàn)的事物,語言應帶領(lǐng)我們?nèi)ツ切┪覀儾⒉皇煜さ珔s精彩有趣的領(lǐng)域。同時,喬伊斯的作品存在一個悖論,因為喬伊斯希望盡可能多地將人類體驗轉(zhuǎn)化為生動的語言來表達,同時也希望能夠探索語言表現(xiàn)的可能性,因而我們欣賞喬伊斯的語言表現(xiàn)力的過程與賞析其語言探索游戲的過程是不可分割的。許多作家都發(fā)展出了自己的一套復雜風格,以捕捉思想和感受的微妙、現(xiàn)代生活的多面性,以及歷史事件的脈絡和紋理,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并未突破對特定的語言的特定的忠實表達方式。與此相反,喬伊斯在語言的多樣性和創(chuàng)造性中狂歡——我們所說、所聽、所寫和所讀的,以及我們內(nèi)心所想的語言。所以,如果在閱讀喬伊斯的作品時,僅僅局限于其所描述的事件、地點和人物,就會錯過其作品的廣闊深意;目前我們能夠找到許多喬伊斯作品的情節(jié)概要,讀者不妨閱讀幾篇。喬伊斯的作品于瞬間扣人心弦,這體現(xiàn)在他的語言表述上。詞句巧妙銜接塑造出語言的韻律,并且與語言的內(nèi)涵緊密相扣;喬伊斯諷刺自如,種種寫作技巧相得益彰;章目間、作品間相互呼應,耍嘴皮子的玩笑語及自造詞中濃縮了豐富含義,同時捕捉著細膩的文辭與思想。
我們可以看到喬伊斯在“豐富性”上的成就:喬伊斯作品的每一頁所蘊含的意義不是僅僅讀一遍就可以完全領(lǐng)會的。這就是為什么喬伊斯的作品值得反復閱讀,值得多人組成小組共同閱讀;這也是為什么,和其他小說相比,喬伊斯的小說更“難”的原因。喬伊斯的作品與其他作家的文學作品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因為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比平凡的文字更需要讀者專注、開放地去閱讀,而喬伊斯的作品對讀者的要求也不過是適當?shù)膶W⒑烷_放的心態(tài)而已。雖然喬伊斯的作品一部比一部長,但他對細節(jié)的關(guān)注卻從未減弱。實際上,越是后期的作品,其作品中的每一句話越有分量,在品味每一個細微表達的豐富性時,讀者的閱讀體驗就更愉悅。
《尤利西斯》的早期評論者們對這部作品有諸多抱怨,從中我們似乎能夠看出他們對這部多達700頁的、閱讀難度極大的作品的一種憎恨;如果《尤利西斯》只有50頁、100頁,或許他們還會給予這部小說的每一個段落足夠的重視。因為喬伊斯的長篇小說會占用讀者的大量時間,讀者應當意識到,喬伊斯的作品要求我們花費大量時間和心思;同時,《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背后有一系列長度完全可成一部小書的筆記和草稿可以輔助我們閱讀。不過這也并不意味著如果有6個月的假期,讀者會把時間全部花費在啃食這些后期出版的筆記和草稿中;你還可以讀一些短小精悍的摘錄。若你感覺到你對注釋的意思一知半解,或者無法洞悉小說語言的全部精到之處,也并不意味著你是一個差勁的讀者,而是讓你知道:閱讀的快樂正是深藏在一遍遍反復品味的一章一節(jié)中,不妨在手邊放幾本閱讀指南,在閱讀中放慢速度,一點點探索其中的文字奧秘。
為了探究喬伊斯作品的閱讀難點,一直以來我都將研究重點放在其最后兩部作品上,本書也遵循這一宗旨。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喬伊斯早期的兩部作品——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很早寫畢,但于1914年才出版)和半自傳小說《青年藝術(shù)家畫像》(1916年出版成書)——對讀者的挑戰(zhàn)性沒有《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那么強。[我在此并未提及大部分讀者都不曾讀到的作品,比如他創(chuàng)作的劇本《流亡者》、詩歌,以及兩部在喬伊斯有生之年并未發(fā)表的作品——未完成的小說《斯蒂芬英雄》和短篇詩化小說《賈科莫·喬伊斯》。]不過《都柏林人》和《青年藝術(shù)家畫像》卻是兩部充分注重細節(jié)表現(xiàn)的作品,因為喬伊斯從來不是一個寫傳統(tǒng)小說的作家,這一點在早期的文學評論里也被一再證實。許多評論家都認為,《都柏林人》這本書簡潔的風格具有迷惑性;而喬伊斯因在《青年藝術(shù)家畫像》中以獨特的寫作技巧充分表現(xiàn)男孩流動的意識,翻開了英文小說史上新的一頁,并為之后在《尤利西斯》的寫作中進行更加不羈的寫作試驗開辟了道路。
本書提供給讀者的是閱讀喬伊斯作品的一手經(jīng)驗。如果閱讀中不對字詞句的選用、韻律的控制、語言的意義、思想的重復、伏筆、形式、關(guān)系充分關(guān)注,那么就不可能對喬伊斯的
作品有廣闊的認識。只有通過精讀,我們才能夠領(lǐng)悟小說的大框架,讀出小說的政治意義和民族情懷,了解小說與深遠的歷史事件和問題的關(guān)系。盡管喬伊斯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愛爾蘭之外,但他卻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祖國的政治和宗教形勢動態(tài);他就關(guān)于愛爾蘭的話題開講座、在報紙上刊登文章,他所有已經(jīng)發(fā)表的作品,或批判評論,或情感飽滿,都與愛爾蘭文化、地理、歷史和政治密切相關(guān)。就連《芬尼根的守靈夜》,初看上去似乎是一個自成一體的謎團,深入了解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部小說是一幅全景畫,反映了某種極其普遍的歷史情形,再仔細審視,你又會發(fā)現(xiàn),其反映的是愛爾蘭土地上發(fā)生的事件,是這些事件在歷史的發(fā)酵中一步步促成了愛爾蘭自由邦,而愛爾蘭自由邦在喬伊斯逝世之后最終成為一個共和國。同時,喬伊斯生活在一片飽受兩次世界大戰(zhàn)沖擊的大陸上,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喬伊斯都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毫無疑問,這些經(jīng)歷后來都被喬伊斯寫進他的書中。我將喬伊斯作品中的一些段落摘錄在本書中,用以賞析,每一段都只有寥寥數(shù)百個字,當然這些完全不足以代替喬伊斯上百萬字的原著作品。但這些選摘的文字和分析是一個起點,從這里開始,讀者得以逐步地去探索這位20世紀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作家的畢生之作。
關(guān)于喬伊斯及其作品的評論和參考資料比比皆是,但作為讀者,應當有所篩選,因為即便是最勤勉的學者也不可能讀遍所有有關(guān)喬伊斯的資料;不曾研究喬伊斯的學者們就更不用提了。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是能夠讀到一些不錯的關(guān)于喬伊斯作品的入門讀物,這給讀者提供了深入研究喬伊斯及其作品的實用建議。最初接觸喬伊斯的作品時,許多讀者都感到需要先讀一些相關(guān)的評論文章,進而求助于大量的注釋,之后才有勇氣拿起原著來讀。如此依賴二手資料是危險的,因為閱讀喬伊斯作品的快樂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能否在小說中自己探索、發(fā)現(xiàn)并進行關(guān)聯(lián)。尋求評論家?guī)椭淖x者自然會得到更多有關(guān)作品內(nèi)容的提示,但讀者們完全可以在充分感受小說本身的妙趣之后,再去聽評論家之言。
除了介紹喬伊斯作品的入門和注釋的書籍,在我們能夠想到的有關(guān)喬伊斯寫作的各個方面,學者們都進行了深入研究。有幾本學術(shù)期刊分別會在一年內(nèi)發(fā)表三到四次有關(guān)喬伊斯的文章。在網(wǎng)上隨手一查就有很多關(guān)于喬伊斯的內(nèi)容。幾乎所有在喬伊斯逝世后出現(xiàn)的文學評論和理論研究潮流都以喬伊斯的作品為土壤,包括新批評主義、文體論、女權(quán)主義、解構(gòu)主義、新歷史主義、酷兒理論、后殖民主義、種族研究、動物研究、文化研究、民族研究和殘障研究。喬伊斯的手稿目前是諸多領(lǐng)域的研究對象,是喬伊斯式寫作的理論依據(jù),也為研究喬伊斯的寫作風格提供了絕佳的視角。通過研究喬伊斯的手稿,學者們對喬伊斯在寫《尤利西斯》時如何逐漸轉(zhuǎn)變寫作方法,以及如何在創(chuàng)作《芬尼根的守靈夜》的過程中綜合各種寫作方法有了更好的理解。喬伊斯的寫作方法在文學創(chuàng)作史上史無前例。喬伊斯在小說中集合了大量的短語——這些短語通常來自令他印象深刻的著作、報紙文章和談話內(nèi)容,他將這些短語歸類編排,將它們編織進小說章目的框架中。《芬尼根的守靈夜》就像喬伊斯所身處的文化土壤的縮影和拼貼畫(包括該文化的歷史及其與其他文化的關(guān)系)。并不是說不了解喬伊斯的筆記和手稿內(nèi)容,我們就無法閱讀喬伊斯的作品,不過,了解喬伊斯的寫作方法會讓我們更清楚自己在讀什么。
25年來,我就喬伊斯及其作品進行寫作,我運用了其中的很多方法,但自始至終,我對喬伊斯作品的最大興趣在于他對語言的把握和處理。這個話題可比它聽起來要大得多:包括喬伊斯在其小說的每一頁中都帶給讀者驚喜的能力,僅僅運用言語表達就能夠激發(fā)人類深藏的恐懼和欲望的能力,捕捉一座城市社會和政治生活的微小細節(jié)的能力,以及在我們與世界的相處中發(fā)現(xiàn)喜劇性的一面的能力。同時他更新了小說傳統(tǒng)——他既能夠利用現(xiàn)實主義的金科玉律,又不忘對其進行批判,還有他在語言藝術(shù)上展現(xiàn)出的無窮潛力。同時,喬伊斯的文字也深入道德范疇,去探討個人之間和群體之間應如何相待,以及個人與群體的生存環(huán)境。我從喬伊斯的主要作品中摘取一些小片段,借以對上述問題追根溯源,我希望能夠給那些擁有閱讀喬伊斯作品所必需的開放的頭腦,以及那些愿意親自閱讀喬伊斯作品的讀者們提供一個長期有效的閱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