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的才是好的,“新”卻不一定——戲劇導演陳潔專訪
陳潔導演在話劇《煙草花》排練中王楚漪攝
陳潔,戲劇導演,英國薩塞克斯大學英美藝術(shù)學院博士
楊舒帆,青年劇評人
楊舒帆:由您執(zhí)導的《煙草花》即將在鼓樓西劇場上演,首先我想知道這個劇本最初吸引您、打動您的是什么?
陳潔:尼洛·克魯斯的這個劇本優(yōu)美如詩、深邃如海,文學性思想性兼顧得極好。我個人比較偏愛富于思想的東西,不太喜歡小情小調(diào)或者秀而不實的東西。這個劇本我看過之后非常喜歡,因為它不僅深藏哲理,還很有趣很浪漫。另外,作者借用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貫穿全劇,故事與劇情融合得恰到好處,人物更為復雜豐富,所探討的問題深刻迷人,劇情的時空感也變得異常夢幻,這也是在劇作中很少見的。
還有就是這個劇作有極為特殊的一種氣質(zhì),它在本質(zhì)上是一出悲劇,卻以抒情的詩化的方式在吟唱,猶如絕望中的美,你不希望這種絕望立刻消失。《煙草花》講述了一個古巴手工雪茄煙廠延續(xù)傳統(tǒng),雇傭朗讀人為工人們朗讀小說——所發(fā)生的故事。但克魯斯把這個故事放到了1929年,這正是世界經(jīng)濟危機爆發(fā)的前夜。工業(yè)革命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資本過度擴張,投機熱潮越發(fā)癲狂。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作者不僅關(guān)注著文學對最普通的人所能產(chǎn)生的影響,更關(guān)注著新舊時代交替之際,人們心底所產(chǎn)生的困惑。《煙草花》實際上是對人類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的探索,是對人類的貪婪和欲望所造成的悲劇的深切思考。這首時代的挽歌是唱給更多的人聽的,不僅僅是當年那些古巴手工業(yè)者的移民,還包括我們今天與時俱進的中國人。這就是特別打動我的地方。
楊舒帆:這個劇本既新穎又深刻,您在排演時遇到的主要的難題是什么,您是如何解決的?
陳潔:就像我前面談到的,這個劇本非常富有詩性。其中的人物是穿梭在小說和現(xiàn)實當中的,他們既是小說中的人物又是劇中的人物,亦真亦幻非常難以表達。比如那個朗讀人,作者同時將他塑造成為文學藝術(shù)的化身,他必須是崇高的,但又必須能夠隨時從化身中跳出來轉(zhuǎn)換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同其他角色一起完成現(xiàn)實的任務。除了朗讀者,劇中的其他幾個角色都需要經(jīng)歷同樣的轉(zhuǎn)換,這對解析、構(gòu)思和表達都是一個挑戰(zhàn),對演員更是難上加難。后來我們大家在一起做了大量的心理準備工作之后,又去繁就簡,抓住每個階段人物的主要任務來表現(xiàn)。
另外一個難點,《煙草花》深刻的思想性和悲劇性并不是直接體現(xiàn)的,它是一點點文火慢燉到最后才出來的。而且它的格局很大,并沒有把著重點放在個人的命運之上,所以在表現(xiàn)的時候很困難。既需要力量又需要克制。比如說戲到結(jié)束時朗讀人死了,大家都很難過,但如果這個戲只停留在哀悼朗讀人的層面上,格局就小了。因為真正的悲劇不是朗讀人的死,而是我們無法阻止這種悲劇。作為導演,我必須把劇作中這一最深層的意義交待給觀眾。因此排練時我要求大家削弱外部沖突而加強內(nèi)部沖突,要求演員去掉一些個性即小情調(diào)的東西,服從于整體的詩性和更為深沉的思想性。
總之,《煙草花》的精神氣質(zhì)是詩性的、隱忍的。所以我同樣選擇了一種克制的、平靜的舞臺敘述方式,不做過多的無意義的調(diào)度,盡可能淡化外部的行動和沖突。舞美燈光方面雖然比較接近現(xiàn)實,但也盡量避免了瑣碎。
楊舒帆:《煙草花》寫的是上個世紀20年代末期,一群在美國的古巴移民的故事,有很鮮明的時代特征與民族特色,這是否也是一個難點,您是如何指導中國演員去塑造這些人物的?
陳潔:在我們東方人身上很難去尋找南美人的氣質(zhì),我不希望演員去硬演。我認為西方戲劇拿到中國來,一定要找到那些可以讓中國觀眾產(chǎn)生共鳴的東西,找到共同的情感,共同的人性,你才可能落到地上。我覺得導演最主要的任務是要抓住一部劇的靈魂的東西,而不被表面的東西牽著走。這個靈魂的東西是什么呢?就是我們作為人都感同身受的東西。這樣的東西你先抓到它,它就可以打動別人。無論是排西方戲劇,還是我們自己原創(chuàng)的本土戲,都要去找這個東西。
讓中國演員去塑造外國角色,關(guān)鍵是要先了解人,透徹地了解角色身上的共同情感,平常的和特有的。我們活在世上,不管身處何方,我們經(jīng)歷的喜悅與痛苦往往是一致的,還有我們的那些欲望,那些無法阻擋的告別等等。演員們能找到這些情感的共同點,就能很快地融入角色,完全沒有種族和文化差異方面的困惑。所以,人性和共性在我看來是西方戲劇本土化最核心的東西。
楊舒帆:在您看來,我們中國的戲劇人在今天排演《煙草花》的意義是什么?
陳潔:《煙草花》放在中國當下來講,是特別切中時弊的。我們也正處在飛快的發(fā)展之中,一邊享受著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帶來的好處,一邊惋惜著正在逝去的純樸自然的生活,我們對一些東西的毀滅感到無可奈何,但這種毀滅又恰恰是我們自己造成的——是我們自己選擇了今天的這種生活方式。渴望新的又懷念舊的,這是人類最糾結(jié)的宿命,無論是1929年在佛羅里達州的古巴人,還是今天即將看到這部戲的中國人,都是如此。
時下,《朗讀者》和《見字如面》成了非常火熱的節(jié)目,這實際上是折射著人們的一種懷舊情緒。人類是趨利的,喜新厭舊的,總覺得新的就是好的,卻并不知道新的東西會給你帶來什么。一定要在經(jīng)歷了很多以后,才能明白那些被我們輕率遺棄掉的東西,實際上是很珍貴的,是我們真正需要的,這點中國觀眾看了以后馬上就會有共鳴。《煙草花》促使我們放慢腳步,去思考我們的生活,去思考我們的發(fā)展、我們的貪婪、我們的精神世界。
楊舒帆:您是英國薩塞克斯大學英美藝術(shù)學院戲劇與電影專業(yè)的博士,旅英十余年,這樣的學術(shù)背景與異國經(jīng)歷,對您的戲劇觀念及創(chuàng)作實踐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陳潔:我的戲劇觀念跟學歷無關(guān),但英國文化對我的確產(chǎn)生了很多潛移默化的影響,特別是他們追求品質(zhì)和精益求精的文化氣質(zhì)。英國人喜歡精致高級的東西卻很少談什么創(chuàng)新,不是新的就是最好的,而是高級的才是好的,這點深深地影響著我。我們?yōu)槭裁葱枰膶W藝術(shù),為什么要有精神層面的東西呢?實際上我們是在追求一種更高級、更高尚的生活,而不是更新的生活。在中國,創(chuàng)新這兩個字經(jīng)常被人掛在嘴邊,好像看一個戲看不出點新意,所有的主創(chuàng)就都很平庸無能。但我更欣賞的是懂得把一件事情做得精細而高級,而不是顛覆或者無中生有,也不是拿一些很表面、很華麗的東西來做裝飾,高級的東西是由內(nèi)而外的。尤其是在面對一部經(jīng)典作品的時候,它的思想已經(jīng)在閃著光芒,還去創(chuàng)新什么呢,為什么要把人家肢解得支離破碎呢?
我在英國看了很多戲,能真切感受到英國戲劇里的那種精致,所有的點、所有的節(jié)奏都那么精致而準確。我認為準確是很高級的東西,非常非常地難而且非常重要。所以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從來不想著去出“花花招子”,我想的是怎么讓一部戲更符合它應有的氣質(zhì),然后再把它做細、做好。尤其是對《煙草花》這個戲來說,這次演出是這部西方經(jīng)典劇作第一次以商演的形式與中國觀眾見面,我希望盡可能地保留它本來的樣子。也許若干年以后,咱們可以提取它的精神內(nèi)核,再去做其他東西,就像我們改編莎士比亞一樣,但這一次,我還是想讓觀眾先看到它本來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