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塔薩爾:馬爾克斯心中“人見人愛的阿根廷人”
胡里奧?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 1914-1984),阿根廷著名作家,短篇小說大師,拉丁美洲“文學(xué)爆炸”代表人物。1914年出生于比利時,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長大,1951年移居法國巴黎。1947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被占的宅子》,1951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動物寓言集》。著有長篇小說《跳房子》,短篇小說集《游戲的終結(jié)》《萬火歸一》《八面體》《我們?nèi)绱藷釔鄹駛愡_(dá)》等。1984年在巴黎病逝。
胡利奧·科塔薩爾
馬爾克斯說,“翻開第一頁,我就意識到,科塔薩爾正是我未來想要成為的那種作家”;博爾赫斯說,“無人能給為科塔薩爾的作品做出內(nèi)容簡介,當(dāng)我們試圖概括的時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會悄悄溜走”;聶魯達(dá)說,“任何不讀科塔薩爾的人命運都已注定。那是一種看不見的重病,隨著時間的流逝會產(chǎn)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種程度上就好像從沒嘗過桃子的滋味,人會在無聲中變得陰郁,愈漸蒼白,而且還非常可能一點點掉光所有的頭發(fā)”。
我們熟悉的世界仍有無數(shù)空洞,有待落筆描述。在科塔薩爾筆下,世界宛如一張折紙展開,內(nèi)里的一重重奇遇讓人目眩神迷。噩夢般的氣息侵入老宅,居住其中的兩人步步撤退,終于徹底逃離;乘電梯上二樓時,突然感覺要吐出一只兔子;遇見一個生活軌跡與自己酷似的男孩,由此窺見無盡輪回的一角……讀過科塔薩爾的人,絕不會感到乏味。日常生活里每一絲微妙的體驗,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即興演奏,讓你循著心底的直覺與渴望,抵達(dá)意想不到的終點。
本文題為《人見人愛的阿根廷人》,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994年2月12日在墨西哥城美術(shù)館的演講,本講稿第一次發(fā)表于1984年2月22日,胡里奧·科塔薩爾去世后不久;科塔薩爾去世十周年時,曾作為紀(jì)念辭宣讀;科塔薩爾去世二十周年的2004年2月14日,又在哈里斯科州的瓜達(dá)拉哈拉“又見胡利奧·科塔薩爾”座談會開幕式上宣讀。瓜達(dá)拉哈拉大學(xué)設(shè)有胡里奧· 科塔薩爾教研室,由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主持。
人見人愛的阿根廷人
約十五年前,我最后一次去布拉格,同行的還有卡洛斯·富恩特斯和胡里奧·科塔薩爾。我們?nèi)齻€都怕坐飛機(jī),便從巴黎乘火車前往,夜晚穿越東西德的時候,聊起兩國無邊的甜菜地、什么都造的巨型工廠、大戰(zhàn)所帶來的浩劫和肆意的愛情,總之,無所不聊。臨睡前,卡洛斯·富恩特斯突然問科塔薩爾,是什么時候、由誰倡議將鋼琴加入爵士樂的。他不過隨口一問,想知道一個日期、一個人名,誰知竟引出一篇精彩的演講,一聽聽到大天亮。我們大杯大杯地喝啤酒,大口大口地吃香腸拌涼土豆,科塔薩爾字斟句酌,深入淺出,從歷史到美學(xué),一一向我們道來,直到東方發(fā)白,才最終在對特洛尼斯· 蒙克的褒獎中結(jié)束。那長長的大舌音,管風(fēng)琴般渾厚的嗓子和瘦骨嶙峋的大手,表現(xiàn)力可說是無與倫比。那個獨一無二的夜晚所帶來的驚愕,卡洛斯·富恩特斯和我永生難忘。
十二年后,我見胡里奧· 科塔薩爾在馬那瓜的一個公園,面對著一大群人,用美妙的嗓音朗讀一個短篇,是最艱澀難懂的那種——故事中不幸的拳擊手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底層方言訴說著自己的經(jīng)歷。沒在那種烏糟的環(huán)境待過,根本聽不懂那種語言。可科塔薩爾偏偏挑中這篇,在寬敞明亮的公園里,站在臺上,讀給一大群人聽。聽眾魚龍混雜,有著名詩人、失業(yè)泥瓦匠、革命領(lǐng)袖和反對派。那又是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盡管嚴(yán)格來說,即便是那些精通底層黑話的人,也不容易聽懂這故事,但聽眾卻能對故事中的情感產(chǎn)生極大的共鳴。可憐的拳擊手孤零零地站在拳臺上挨打,聽眾能感受到他的痛,為他的夢想和苦難潸然淚下。科塔薩爾與聽眾建立的是心與心的交流,誰也不在乎語言的含義,坐在草坪上的人都陶醉在這天籟之音里。
對科塔薩爾的這兩次令我感觸至深的回憶體現(xiàn)了他個性的兩個極端,是對他最好的定義。私底下,好比在去布拉格的火車上,他博聞強(qiáng)記,侃侃而談,風(fēng)趣幽默,笑中帶刺,能躋身于任何時代的杰出知識分子之列。而在大眾面前,盡管他不愿做公眾人物,可在無法回避的場合,他是那么非凡,那么細(xì)膩,那么奇特,那么令人著迷。無論哪種情況,他都是我有幸結(jié)識的令我印象最深的人。
第一次見他,是在一九五六年的悲秋之末,巴黎一家英文名字的咖啡館。他時常去那兒,待在角落里,握著自來水鋼筆在作業(yè)本上寫作,手指上沾著墨跡。讓-保羅· 薩特也在三百米外做著同樣的事。當(dāng)時,我已在巴蘭基亞的朗塞旅社(每晚花一個半比索,與低薪的球員、快樂的妓女為鄰)讀過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動物寓言集》,翻開第一頁,我就意識到他是我未來想要成為的那種作家。有人告訴我,他在巴黎圣日爾曼大街的“老海軍”咖啡館進(jìn)行創(chuàng)作,我在那兒等了好幾個星期,終于見他像幽靈一般飄了進(jìn)來。他比我想象的要高,穿著一件長得要命的黑大衣,就像鰥夫穿的那種,一張娃娃臉被襯得有些邪惡,牛犢般的眼睛分得很開,斜的,清澈透明,若非心在駕馭,活像魔鬼之眼。
多年后,我們已是朋友,我又見到了他那天的樣子。他在一部短篇佳作中重塑了自己:《另一片天空》里那個旅居巴黎,完全出于好奇而去斷頭臺觀刑的拉美人。科塔薩爾似乎是對著鏡子寫道:“他的表情很奇怪,既出神,又出奇地專注,仿佛一個在夢中停住腳步、不愿醒來的人。”故事中的人穿著黑色的長大衣,就像我第一次見科塔薩爾時他本人穿的那件。故事中的敘述者不敢上前去問他從哪里來,怕遭冷遇,因為如果碰到別人這么來問,自己恐怕也會生氣。無獨有偶,那天下午,在“老海軍”,我也懷著同樣的畏懼,不敢上前去問科塔薩爾。我見他不假思索、奮筆疾書了一個多小時,其間只喝了半杯礦泉水。
天黑了,他把鋼筆放進(jìn)口袋,作業(yè)本夾在腋下,像世界上最高最瘦的一名學(xué)生那樣出了門。多年后,我們時常碰面,他與當(dāng)年唯一的變化就是濃黑的胡須。他一直在長,卻一直如出生時那般模樣,直到去世前兩星期,還像一個年華永駐的不老傳奇。我從未壯起膽子問他,也從沒跟他提起,一九五六年的悲秋,那個坐在“老海軍”的角落、讓我不敢上前搭訕的人是不是他。
我知道,無論他現(xiàn)在身處何方,都會罵我膽小。偶像讓人尊敬、讓人崇拜、讓人依戀,當(dāng)然,也讓人深深地妒忌。而科塔薩爾正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能喚醒所有這些情感的作家之一。此外,他還能喚醒另一種不太常見的情感:虔誠。也許,不經(jīng)意間,他成了人見人愛的阿根廷人。不過,大膽設(shè)想一下,假若死者還能死,那么,眼下這種舉世皆為他的辭世而悲的場景,恐怕會讓他無地自容,再死一次。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書里,誰也不像他那樣懼怕身后的哀榮、奢華的葬禮。更有甚者,我總覺得,在科塔薩爾心里,死亡本身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八十世界環(huán)游一天》中,一個人居然大出洋相——死了,朋友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所以,正因為了解他,深愛他,我才拒絕出席胡里奧· 科塔薩爾的一切治喪活動。
我希望能以如他所愿的方式懷念他,為他存在過而高興,為我結(jié)識過他而欣喜。他留給世人的回憶猶如一部未盡的作品,是那么的美好而不可磨滅,為此,我心懷感激。
摘自《我不是來演講的》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著
李靜譯
新經(jīng)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