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回憶是一道目光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是誰?這是一個怪異的組合。在法語里,“瑪格麗特”是雛菊的意思,但“尤瑟納爾”卻并非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法語姓氏,而是一串家族譜系的亂碼。據(jù)說,這是她放逐自己的方式。
這個名字如今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傳說。尤瑟納爾原名瑪格麗特·德·凱揚古爾(Marguerite de Crayencour),1903年出生于布魯塞爾,母親是比利時人,父親是法國人,九歲時便已幾乎讀完了《羅馬史》以來的全部史書。作為法蘭西學(xué)院三百多年歷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生前就贏得了不朽者之名,作品入選法國著名的七星文庫。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1903-1987),1903年6月8日出生于比利時,法國著名作家、散文家和詩人,20世紀(jì)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曾被傳記作家譽為“才華橫溢、得獎無數(shù)、重寫希臘史、新寓言小說大師”。一生著述頗豐,最著名的小說是《哈德良回憶錄》和《苦煉》。
但尤瑟納爾的到來卻給法蘭西學(xué)院出了一個難題。按理說,學(xué)院里幾乎全部都是男性,應(yīng)該在尤瑟納爾使用的女廁所門上標(biāo)一個“女”字,只是這個字該用單數(shù)“Dame”還是復(fù)數(shù)“Dames”卻讓一群院士們犯了難,最后大家干脆就在門上寫上了尤瑟納爾的名字。但直到她1987年去世,這個廁所她只用了一次,因為她說沒興趣參加“那幫老男孩的聚會”。
尤瑟納爾不喜歡參加公眾活動,終其一生,她都在拒絕約定俗成的身份定義。她的后半生定居在美國東北海岸的一個小島上,始終與喧囂的巴黎文學(xué)界保持距離。雖然在大半生時間里她一直生活在美國,可是她始終說的是一口純正的法語,吃的是法式甜點,讀的是法語書籍,生活得像一個法國中世紀(jì)的修道士。在她執(zhí)教的美國,人們對她的印象是這樣的:
“她總是披著披風(fēng)、圍巾,裹著裙子,看上去就像一名修道士。她喜歡褐色、紫色和黑色之類的顏色,她很懂得協(xié)調(diào)色彩。她有著一種令人興奮的神秘氣質(zhì)。 ”
“我記憶中的她仿佛是用巖石雕刻出來的;我甚至感覺她的臉像石頭一般。她屬于那種生活在時間以外的人,人們深信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死。”
這個世上,有很多人在時勢和命運的驅(qū)使下成為了順流而下的人,但也有一些人選擇了逆流而上。不管在哪個時代,逆著潮流走都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情。尤瑟納爾在許多方面都在逆著公眾的潮流行走,無論是愛情、婚姻,還是對自由的理解,對寫作的思考。
讀讀尤瑟納爾,或許可以為我們深入閱讀今天這個時代提供某種啟發(fā)。近日,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自傳體小說“世界迷宮三部曲”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新版,我們也得以借此機會重新審視這個特立獨行的女人。
尤瑟納爾始終對旅行懷有一種焦灼的期待,這種期待早在她的童年時期就深深植根在了靈魂里。1987年11月8日,當(dāng)尤瑟納爾準(zhǔn)備行裝又一次遠行時,不幸腦溢血突發(fā),她的一生由此在肉身意義上畫上了句號。
在小說《苦煉》中,尤瑟納爾寫過這樣一句話:“回憶只是一道目光,時不時地投向變成了內(nèi)心存在的東西之上,但這種內(nèi)心存在的東西是否繼續(xù)存在,并不取決于回憶。”其實尤瑟納爾所謂的自傳,嚴格說來并不能稱之為家族傳記,而更像是所有人內(nèi)在精神的傳記。
《苦煉》 作者:(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譯者:段映虹 版本: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12年4月
死亡
走向永恒之邦的過客
如果分別用三個關(guān)鍵詞概括這三本自傳,可以是“死亡”、“宿命”與“愛欲”。
在第一部《虔誠的回憶》里,尤瑟納爾以母親生下自己后患產(chǎn)褥熱病逝為引,回溯到母系家族姓氏最初形成的14世紀(jì),彼得大帝的微服來訪、卡薩諾瓦的短暫落腳、滑鐵盧之戰(zhàn)前夜收到的拿破侖密信,紛紛被尤瑟納爾編織進了家族敘事的經(jīng)緯里。
死亡是這一篇章的主旋律。除早早過世的母親外,尤瑟納爾重點勾勒了從未謀面的兩位舅舅——奧克塔夫與他的弟弟雷莫的一生。
雷莫是那個時代所有熱衷于唯物主義和極端烏托邦思想的年輕人的寫照。他推崇叔本華,認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活著的思想。他積極參加政治活動,為的是拯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他和別人一起在懸崖的小路或者陡峭的河邊散步時,總是走在臨近深淵沒有屏障的一邊,怕的是他的同伴一時暈眩不小心失足。但最后卻是他自己跌落進了現(xiàn)實的深淵里。他在二十幾歲的年紀(jì)為“這不幸世界的邊緣,每一個偉大靈魂都會感受到的那種不幸”而飲彈自殺。
“世界迷宮三部曲”之《虔誠的回憶》 作者:(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譯者:王曉峰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7年2月
雷莫的死對哥哥造成了深遠影響。他死后,奧克塔夫曾經(jīng)千百次躺在床上想象著自己臨終的景象,體會死亡滋味。在他的筆下,生活好比一個長長的菱形:表示幾何形體的線條彼此展開直到壯年時期,然后收攏直到終點停止呼吸;我們的靈魂也許是在另外一處萌發(fā),被囚禁在一種形狀奇特物質(zhì)的外殼里;我們所有的思想,都圍繞著塵世的語言形式在繞圈子;而我們所有的人,身上都有著黑夜的污點。
奧克塔夫是比利時19世紀(jì)第一位散文隨筆作家,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文學(xué)史地位,但他依舊是一位寂寂無名的詩人。在回憶這位遙遠的舅舅時,尤瑟納爾始終懷著一種深情。他痛苦著別人的痛苦,悲憫著一切未曾相遇的生靈。雖然他算不得才華過人,但他對事物的看法和對文學(xué)的敏感卻在冥冥之中流傳到了外甥女的血液里。尤瑟納爾盡力成為一個歷史學(xué)家、詩人、小說家,為的就是實現(xiàn)舅舅曾經(jīng)想突破卻未曾突破的東西,她愛著舅舅這種努力張開懷抱的舉動。后來,他的形象也融進了一個重要角色——煉金術(shù)士澤農(nóng)的形象里。
在談及雷莫、奧克塔夫與澤農(nóng)的關(guān)系時,尤瑟納爾說:“我熾熱地尊重雷莫;奧克塔夫舅舅有時讓我感動,有時惹我惱火。而我愛澤農(nóng),就像愛一個哥哥。”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nèi)硕蓟钤谟壬{爾的身體和靈魂里。
在小說《苦煉》中,火是澤農(nóng)化身,澤農(nóng)與火之間有某種內(nèi)在、天然、持久的聯(lián)系。智慧之火、知識之火很早就喚起他強烈的求知欲以及對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對于煉丹師澤農(nóng)而言,火是主宰物質(zhì)的手段和形式,也是統(tǒng)治世界的工具;同時,火改造物質(zhì)的功能加速了物質(zhì)的變革和自然界的時間節(jié)奏。
雷莫的死對于尤瑟納爾也有很長時期的影響。年輕時,尤瑟納爾并不完全懂得雷莫,直到近50歲,她才從靈魂到肉體完全地感受到雷莫的痛苦,感受到20世紀(jì)深淵邊上那座沉重的時代堤壩。在雷莫認真地準(zhǔn)備著自殺時,蘭波和魏爾倫一起坐船抵達英國,再坐火車到哈拉爾,最終死在馬賽的一家醫(yī)院里。十年后,奧克塔夫在悲哀中耗干了生命,瓦格納、馬克思、尼采、福樓拜、雨果等人也在時代飄搖里先后走向死亡。
尤瑟納爾的許多作品都將筆觸探到了死亡之淵。哈德良的回憶便是從死亡開始,澤農(nóng)和《默默無聞的人》里的納塔納埃爾也是以死亡為線勾連起自己的一生,或割腕自殺拒絕世界這個巨大的牢獄,或在死亡中與世界融為一體。他們都是走向永恒之邦的過客。
宿命與愛欲
骰子已經(jīng)擲出去了
其實,第二部和第三部可以歸在一起,《何謂永恒》里交織的愛恨情仇大多在《北方檔案》中就埋下伏筆,尤其是父親米歇爾與雅納的感情糾葛。米歇爾曾請人在自己左臂上刺了六個字母,意為“宿命”。這也是尤瑟納爾回憶的關(guān)鍵詞。
尤瑟納爾的母親早早便撒手人寰,在彌留之際她留下一句話:萬一將來想當(dāng)修女,不要阻攔她。但尤瑟納爾偏偏就脫離了傳統(tǒng)女性的角色,成了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人。這一方面得益于她從未受過正規(guī)的學(xué)校教育,另一方面得益于一個與眾不同的父親。
“世界迷宮三部曲”之《北方檔案》 作者:(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譯者:陳筱卿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7年2月
尤瑟納爾的父親是一位卡薩諾瓦式的人物,對以積累財富和延續(xù)家族姓氏為天職的生活嗤之以鼻,喜歡冒險、旅行、文學(xué),以及女人。他早年曾為了一位有夫之婦背叛家庭,逃離軍隊,并剁掉了兩個手指。尤瑟納爾是他第二任妻子所生,當(dāng)時父親已經(jīng)五十歲。他從不對女兒隱瞞自己的事情。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常常隨父親體驗迷亂的夜生活,遍地霓虹的紅燈區(qū)。父親每周會派保姆帶尤瑟納爾去盧浮宮兩次,那段時期,一種既抽象又肉感的東西吸引了尤瑟納爾,她逐漸對顏色、人體形態(tài)和希臘裸體畫產(chǎn)生了興趣。她的文學(xué)趣味,她自由無羈的生活態(tài)度,深受父親影響。
后來父親與母親的密友雅納相遇,再次迸發(fā)了一段激情。在《何謂永恒》里,尤瑟納爾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雅納的形象,以及雅納與丈夫埃貢獨特的愛情觀。他們相信自由是相互的,所以埃貢可以對雅納與米歇爾的情事毫不在意,雅納也可以默許埃貢對弗朗茲的同性欲求。但是他們在互相解放的同時,也給對方套上了鎖鏈。埃貢逐漸沉淪于肉欲,愈發(fā)偏執(zhí),與雅納的愛情也產(chǎn)生了裂痕。正如埃貢與米歇爾的談話所昭示的:“任何惡的本身就包含著美的渣滓,任何美也都具有邪惡的一面。”
雖然后來弗朗茲因為偷盜和毒品鋃鐺入獄,埃貢不得不放棄。但骰子已經(jīng)擲出去了,許多事情已經(jīng)改變了方向。自從遇到弗朗茲后,埃貢便永遠地跌入了深淵。只有那些不懼暈眩,敢于冒險的人才會潛入底部去揭示其奧秘。尤瑟納爾便是其中的一位。
“世界迷宮三部曲”之《何謂永恒》 作者:(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譯者:蘇啟運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7年2月
尤瑟納爾自傳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何謂永恒》并未完成。“他頭天晚上發(fā)的電報,在他到達以后才收到。”成稿的最后一句似乎在冥冥之中預(yù)示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卻也不失為一個絕妙的收筆。
幼時逃難,因為旅館客房不夠,她跟一位表姐擠在一張床上,有了第一次性經(jīng)歷, 第二次是和一位表哥,她并不愛他,但她還是因為“對男人多了一些了解而感到高興。”她認為自己是在通過真實的生命認識世界。
她的祖父兩次命懸一線,一次差點死于火車出軌,一次幾乎喪身埃特納火山;她的父親少時險些被脫韁的驚馬踩死,而父親的姐姐卻未能逃脫同樣的厄運。從小她就知道,生命是一件極其偶然的事情。所以她一生致力而為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為她自己。
尤瑟納爾長大后,在性事上絕對忠誠于自己,沒有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這樣的道德干涉,只有喜歡和不喜歡這兩種情感選擇。漫游始終是尤瑟納爾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她經(jīng)常去女人聚集的茶館和咖啡館,迷戀著黑夜與放蕩的生活。她不在乎社會對女性的定義,和無數(shù)女人傳過緋聞,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卻只有一個。
1934年,尤瑟納爾邂逅與她同齡的美國女子格雷斯·弗里克,其后40年里,格雷斯成為尤瑟納爾的生活伴侶及其作品主要的英譯者。1937年二戰(zhàn)爆發(fā),尤瑟納爾前往美國投奔格雷斯,從此滯留在那里。后來她們在一座名叫Mount Desert的小島上買了一套房子,共同度過了29年的時光。格雷斯去世后,她與小她47歲的男子杰瑞·威爾森又生活了6年,最后孤獨地死在這座荒島上。
尤瑟納爾始終是孤獨的,她的所有掙扎與追求在世俗看來始終是一個異類。她的父親如此,她的兩個舅舅也是如此。這也許是所有逆流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