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雅可夫斯基:一個被驕傲摧毀的詩人
馬雅可夫斯基 資料圖片
莉莉婭 資料圖片
【深度解讀】
在中國新詩接受外來影響的歷史上,馬雅可夫斯基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名字,賀敬之、郭小川、田間等著名詩人都各自模仿他的風(fēng)格,寫出了被批評家們稱之為“樓梯式”詩歌的重要作品,至于論及其影響,甚至可以尋索到朦朧詩的一代。可以說,他堪稱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詩人之一,但需要指出的是,他同時也是被誤解最深的一位詩人。在科瓦廖夫主編的《蘇聯(lián)文學(xué)史》中,他被認為“在俄羅斯和全世界的詩歌史上開辟了一個新的紀元”。在他去世以后,斯大林給他下過一個著名的斷語:“馬雅可夫斯基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我們蘇維埃時代最優(yōu)秀的、最有才華的詩人。”
或許是受此影響,相當長一段時期,我們的文學(xué)史和教科書對這位杰出詩人的評價都因循了這樣一個思路:首先指出他最早建立于未來主義的詩歌名聲,并視為某種程度的誤入歧途,接著肯定其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作出的貢獻,同時粗略地指出他對早期詩歌傾向的放棄,以標示他在藝術(shù)上的進步,暗示他在政治上可能的同步性正確。誠然,這種判斷多少失之輕率和武斷,甚至抹殺了馬雅可夫斯基的天才和他的真正貢獻。誠然,這種誤解不僅發(fā)生在他身后,實際上,馬雅可夫斯基生前就引起過不少爭議,當時就有人指責(zé)他不能很好地為社會服務(wù)、為無產(chǎn)階級服務(wù),有人則指責(zé)他在不折不扣地為布爾什維克工作,以普希金的標準要求于他。這就使率真的詩人似乎無法左右逢源。
1930年4月14日,馬雅可夫斯基在自己的寓所飲彈自盡。耐人尋味的是,1925年,意象派詩人葉賽寧自殺時曾留下一首詩:“這一生中,死絕非新鮮事,/但活著,當然也并不更新鮮。”對此,馬雅可夫斯基寫了一首悼詩,表達了自己的理解:“我們這星球/快樂呵/原本就很少。/應(yīng)該/從未來的歲月/拽出/快樂。/這一生中/死/并不困難。/但要安排好一生/卻相當困難。”據(jù)說,這首詩因消除葉賽寧自殺所造成的負面影響而得到廣泛傳播。時隔五年,馬雅可夫斯基也不曾克服生之艱難而離世,這不能不讓人唏噓不已。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馬雅可夫斯基于1893年出生在格魯吉亞庫塔伊斯省的巴格達吉村。父親是當?shù)氐囊粋€林務(wù)官,去世于1906年。此后,全家移居莫斯科。1908年,馬雅可夫斯基參加了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即布爾什維克),積極從事地下宣傳活動,曾三次被捕,最后被判了徒刑,在獄中待了十一個月。不過,他因禍得福,借此閱讀了不少文學(xué)作品,其中包括莎士比亞、拜倫和托爾斯泰的作品,同時嘗試寫詩。
1912年底,馬雅可夫斯基與大衛(wèi)·布爾柳克等人共同發(fā)表《未來主義宣言》,出版了俄國未來派的第一本詩集《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認為自己是“未來人”,宣稱要“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從現(xiàn)代這艘輪船上扔下去”,至于詩,它“決不在沙龍中,決不在死的殿堂里,也不是資產(chǎn)階級閑情逸致的消遣品。它不得不集合在廣場和街頭,因為它必須在勇敢的行動中才能尖銳地呈現(xiàn)。”可以說在當時的俄羅斯文壇制造了一場大地震。馬雅可夫斯基有兩首短詩《夜》《晨》被收錄在該詩集中,它們和作者后來陸續(xù)發(fā)表的一些詩作如《港口》《城市地獄》《拿去吧》等,都具有強烈的未來主義特征:對現(xiàn)實有強烈的不滿,顛覆人們的思維慣性,用詞夸張,意象怪誕晦澀,節(jié)奏短促有力,等等。
在整個俄國未來主義詩歌中,馬雅可夫斯基無疑當屬第一男高音,他的詩歌賦有雄辯的風(fēng)格,其句式往往短促有力,仿佛鼓點般直搗人心。1915年,他創(chuàng)作了長詩《穿褲子的云》。原詩標題為《第十三名使徒》,由于顯示了鮮明的“異教”色彩而遭到了沙俄審查機關(guān)的查禁。對此,馬雅可夫斯基給予了強烈卻頗具策略性的回應(yīng):“我可以當一個最溫柔的人,不是男人,而是一朵穿褲子的云。”于是,標題就改成了其后流傳的《穿褲子的云》。這部作品以一段失戀的情感為線索,以內(nèi)心自白的方式敘說抒情主人公與周圍世界的矛盾與沖突,它貫穿了作者在第二版前言所闡述的“打倒你們的愛情”“打倒你們的藝術(shù)”“打倒你們的制度”和“打倒你們的宗教”的藝術(shù)思想。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的靈魂沒有一根白發(fā),/它也沒有任何老者的溫情!/我嗓音如雷威震世界,/我大步行走——無比俊朗,/二十二歲的青年。”讀到這樣的句子,我們不能不感受到作者所追求的那種“鋒利化,簡捷化與漫畫化”的風(fēng)格,并嘆服于他身上那種充滿陽剛的青春氣息和內(nèi)心的驕傲。
十月革命以后,馬雅可夫斯基首先與布爾什維克合作,參與新政權(quán)的文化建設(shè)工作。他們得到蘇聯(lián)第一任教育人民委員盧納察爾斯基的賞識,一度贏得很大的名聲,當然,也遭到了一部分作家和詩人的反對與抵制,反對者中既有舊俄知識分子,也有年輕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和理論家。這個階段,馬雅可夫斯基曾提出一個著名的口號——“接受社會訂貨”。他認為:“最好的詩篇應(yīng)當是根據(jù)第三國際的社會性的訂貨而寫作,而以無產(chǎn)階級的勝利為目的,用大家能懂得的、新的、有表現(xiàn)力的文字來傳達,在一張布置得很好的書桌上寫作,用飛機遞送到編輯部去。”作為實踐,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傳單詩”和“詩體口號”。這是一個利弊參半的主張,從正面角度來說,它有利于詩歌介入現(xiàn)實,為社會和人民服務(wù);但其負面影響也非常大,過于急功近利的創(chuàng)作模式導(dǎo)致了相當一部分作品在審美層面上的不足。
二十年代后期,馬雅可夫斯基在詩壇上的地位也急劇下滑,到了1930年,他的被認可度幾乎跌到了最低谷。新年伊始,他寄予厚望的諷刺劇《澡堂》在列寧格勒“人民之家”演出時被觀眾喝了倒彩。2月1日,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兩地同時舉辦了詩人創(chuàng)作二十周年文學(xué)活動展覽,但參觀者人數(shù)寥寥,而且除法捷耶夫、什克洛夫斯基和勃里克以外,當時的文化名人和詩人以前的好友絕大部分都沒到場。4月9日,馬雅可夫斯基在普列漢諾夫?qū)W院舉行了一場詩歌朗誦會,聽眾是各地來進修的基層黨政干部,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當馬雅可夫斯基在臺上朗誦得聲嘶力竭、唇干舌燥的時候,得到的反響卻是“聽不懂”。這與他此前所到之處必定贏得的普遍的歡呼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他萌生了強烈的挫折感。
與此同時,他的感情生活也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馬雅可夫斯基形象俊朗,才華橫溢,按現(xiàn)在的流行語來說,有很多女“粉絲”,他也確實與多位女性有過密切的交往,但終生未婚。與他相處時間最長、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位女性是莉莉婭·勃里克,她是有夫之婦,與馬雅可夫斯基相愛后,把這種關(guān)系告訴了自己的丈夫奧西普·勃里克。但愛情具有強烈的排他性,這種情況顯然不可能長久。1928年,馬雅可夫斯基在出訪巴黎期間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塔吉雅娜·雅可夫列娃的女子,兩人很快墮入情網(wǎng)。第二年春天,詩人再次來到巴黎,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他在給塔吉雅娜的一首詩中這樣寫道:“你別猶豫,/別犯愁。/來吧,/來到我這雙大手——/這雙笨拙的手的/十字街頭。/不愿嗎?/那你就留下,/冬眠在此地。/這屈辱/咱就和總的屈辱/串在一起。/不管怎樣,/總有一天/我要娶走你,/娶走你一個,/或許/還捎帶上巴黎。”(飛白譯)詩中流露了作者對愛情的憧憬和對組織家庭、開始新生活的渴望。但意外的是,當馬雅可夫斯基五月份回國料理有關(guān)事務(wù),準備在十月再次出國去與塔吉雅娜結(jié)婚時,他的申請被拒絕了,而此前他曾九次順利地獲得過出國申請,打擊之深可想而知。后來,馬雅可夫斯基與莫斯科高爾基劇院的演員維羅尼卡·波隆斯卡婭又有過一場熱戀,但維羅尼卡也是有夫之婦,并且因為擔(dān)心傷害丈夫而不愿離婚。
事業(yè)不曾得到認可,愛情找不到歸宿,這雙重的打擊徹底摧毀了馬雅可夫斯基的生存信念和勇氣。自殺前兩天,馬雅可夫斯基在絕望中寫下了自己的遺言:“致大家:不要為我的死責(zé)怪任何人,不要發(fā)布謠言。死者對此深惡痛絕。/媽媽,姐姐和同志們,請原諒——這不是辦法(我也不建議其他人這么做),但我已沒有出路了。/莉莉婭,愛我吧。/政府同志,我的家庭成員——有莉莉婭·勃里克,媽媽,姐姐和維羅尼卡·維朵爾多夫娜·波隆斯卡婭。/假如你能給他們安排一份將就的生活——那就謝謝了。/已經(jīng)開始的詩作交給勃里克夫婦,他們可以進行整理。”這則遺言還引了作者一首未完成作品的片斷:“據(jù)說發(fā)生了嚴重的事故/愛情之舟撞上海礁/我與你兩不相欠/彼此的不幸與委屈的苦惱/又何必計算。”
關(guān)于馬雅可夫斯基的死,與他同時代的帕斯捷爾納克發(fā)表過一個看法:“我覺得馬雅可夫斯基自殺是出于驕傲,因為他譴責(zé)了自己身上和周圍的某些東西,可他的自尊心卻無法容忍。”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點中穴位的判斷,馬雅可夫斯基驕傲的個性容不得自己的被忽視和輕看,因此,撞碎他生命之舟的實際是“驕傲”這塊極其兇險的海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