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3月9日是20世紀美國傳奇詩人查爾斯·布考斯基23周年的祭日。這個浪子嗜酒如命、離不開女人、干過苦差、喜歡跑馬，但他也是一位多產(chǎn)的作家，寫了數(shù)千首詩歌、數(shù)百篇短篇故事、6部小說，總計出版了110本書。他喜歡描寫處于美國社會邊緣的的窮苦白人的生活，被譽為“貧民窟的桂冠詩人 ”

布考斯基的文字在中國的譯本并不多，《愛是地獄冥犬》是國內(nèi)首部公開出版的詩集。作為布考斯基的代表詩集，《愛是地獄冥犬》質(zhì)地粗獷而抒情，抒寫了詩人坦蕩不羈的愛，他的女人，他的絕望，他的傷痛，他的勇氣。

本文為《愛是地獄冥犬》的譯序，原題為“偉大的失敗者：查爾斯·布考斯基”。

《愛是地獄冥犬》，[美]布考斯基 著，徐淳剛 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1月

1920年8月16日，查爾斯·布考斯基出生于德國西部萊茵蘭-普法爾茨州(Rheinland-Pfalz)的小城安德納赫（Andernach）。他的父親是美國士兵，母親是一位帶有波蘭血統(tǒng)的德國女郎。3歲時，布考斯基隨父母從德國遷往美國。小時候，布考斯基的父親經(jīng)常失業(yè)，打罵他和他的母親。因為不好的膚色（伴隨他一生滿臉的粉刺）他受到鄰居孩子們的羞辱和疏遠。這些都深深影響了他的成長和寫作。1939年，布考斯基就讀于洛杉磯城市學院，大學未畢業(yè)就因?qū)憽跋铝鳌钡男≌f被思想正統(tǒng)的父親趕出家門，母親則偷偷給他經(jīng)濟上的援助。由于未通過體檢，布考斯基躲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兵役。在35之前，布考斯基已在地下刊物上發(fā)表了不少作品，但也收到大量的退稿信。他決定放棄自己的寫作，于是就有了他長達10年浪蕩全國的糜爛生活，這“醉爛的10年”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最寶貴的泉源。

布考斯基的傳奇之一是他做過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工作，諸如：洗碗工，卡車司機和裝卸工，郵遞員，門衛(wèi)，加油站服務員，庫房跟班，倉庫管理員，船務文員，郵局辦事員，停車場服務員，紅十字會勤務員和電梯操作員；他還在狗餅干廠，屠宰場，蛋糕和曲奇餅工廠工作，并在紐約地鐵里張貼過海報；他是《滑稽角色》（Harlequin）、《歡笑文學和弓槍的人》（Laugh Literary andMan the Humping Guns）的前編輯；《不設防城市》（Open City）和《洛杉磯自由報》（L.A. Free Press）的專欄作家（寫過《一個老淫棍的手記》，Notes ofa Dirty Old Man）……人生經(jīng)歷的豐富，使得布考斯基的寫作始終保持一種野草般瘋長的生命力。

由于布考斯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洛杉磯，所以他的作品受洛杉磯的社會環(huán)境影響很大，美國社會邊緣窮苦白人的生活成為他主要的文學題材。他終生放蕩不羈，離不開酒、女人、賽馬和古典音樂，大半生窮困潦倒，光在郵局送信打雜就斷斷續(xù)續(xù)工作了10年，50歲時才時來運轉(zhuǎn)。1965年，辦公用品經(jīng)銷商約翰·馬丁（John Martin，1930—）因酷愛先鋒文學而發(fā)現(xiàn)了布考斯基，他從加利福尼亞州圣羅莎給布考斯基寫信，第二年1966年他們終于首次見面。作為粉絲以及后來的摯友，這一年約翰·馬丁因布考斯基而專門成立了黑雀出版社（Black Sparrow Press），并供布考斯基全職寫作，從最初的月收入300美元到布考斯基1994年去世前的7000美元。20多年間，黑雀出版社源源不斷出版了布考斯基所有的作品，這讓布考斯基功成名就，一發(fā)而不可收。這是布考斯基人生的第二傳奇，從來沒有一家出版社因一位地下作家的寫作而創(chuàng)立，并且獲得了極大的成功[*]。1987年，布考斯基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也由他自己擔任編劇，由好萊塢拍成電影《酒鬼》（Barfly），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

布考斯基被稱為“洛杉磯的惠特曼”，這當然是說，他的詩和小說有著惠特曼般的粗獷和生命力。但他更關注底層社會，妓女，酒鬼，流浪漢，同樣的失敗者，他們的齷齪，坦誠，喜怒哀樂，生活的荒謬，以最為酣暢的方式抒寫一切，正像威廉·洛根（William Logan）所言，在這里，“生活完全掌握了藝術”。這是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狄奧尼索斯精神，以最為原始的瘋狂激情撕碎虛偽的一切。他的作品讓底層人大笑，讓理性保守者恐慌、顫栗。布考斯基在他的詩歌和小說中喜歡稱自己為“柴納斯基”（Chinaski），這似乎和他的中國情結(jié)有關。他在訪談中稱莎士比亞是狗屎，卻非常欣賞同樣嗜酒的李白。李白的名言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而布考斯基卻通過他大半生的失敗告訴我們：“天生我材必無用”，他在無用中揮霍著自我，體驗著生存，嘲笑正統(tǒng)秩序的生活，這是他最為奪目的文學主題。

布考斯基不是那種靠知識寫作的詩人和作家，完全不是。雖然他坦言，自己受到不少作家的影響，例如：契訶夫，詹姆斯·瑟伯，卡夫卡，克努特·漢姆生，海明威，約翰·芬提，路易-費迪南·塞利納，羅賓遜·杰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D.H.勞倫斯，安東南·阿爾托，卡明斯……通過閱讀《愛是地獄冥犬》這本詩集，你還會發(fā)現(xiàn)他受到古羅馬詩歌大師卡圖盧斯(Catullus，公元前約87—約54年)的影響。卡圖盧斯的詩日常、強硬、色情，“直接處理事物”而又含混，在一種史詩環(huán)境中固執(zhí)地抒寫著個我，卡圖盧斯不但影響了維吉爾、賀拉斯、斯賓塞、莎士比亞，也啟發(fā)了二十世紀西方現(xiàn)代詩，深刻啟發(fā)了龐德的意象主義，弗羅斯特“意義之音” 的詩學（口語，混沌，戲謔，弦外之音），但就色情、日常、強硬來說，布考斯基仿佛是現(xiàn)代版的卡圖盧斯。從布考斯基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直白中復雜，在確定中不定，在粗鄙中見真情，在底層的灰暗中見出生存的勇氣和真理。

作為一位異常多產(chǎn)的作家，布考斯基一生寫了數(shù)千首詩，數(shù)十年間出版了40多部詩集，數(shù)百篇短篇故事，6部小說，總計出版了110部著作。他的詩歌幾乎全用底層語言寫成，富有生活的粗糲感和真實感，比“垮掉的一代”有過之而無不及。“數(shù)百年來的詩歌都是虛假的，勢利的，近親交配的。太繁瑣。太矯揉造作……”“我一直試圖寫的，恕我直言，是工廠工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當他下班回家，面對尖叫的妻子。普通人生存的基本現(xiàn)實……數(shù)百來的詩歌幾乎從不提這些。正是這一點讓我失望。”《洛杉磯時報》稱：“華茲華斯、惠特曼、威廉斯和垮掉的一代，在值得尊敬的他們那幾代人中把詩歌推向更自然的語言。布考斯基又推進了一些。”《時代》雜志曾將布考斯基稱為“美國底層人民的桂冠詩人”。

布考斯基的人生是一首詩，他的生存態(tài)度是最引人矚目的詩。“我始終一手拿著酒瓶，一面注視著人生的曲折、打擊與黑暗……對我而言，生存，就是一無所有地活著。”這種“一無所有”，正是他詩歌和小說的最徹底之處，他生活的最大魅力。布考斯基幾乎不在乎一切：性，親情，工作，寫作，愛，責任，他用醉醺醺、公牛般的打字機瘋狂敲擊出一幅幅赤裸、絕望的生存圖景，以最大的勇氣顛覆了這個越來越平庸、世俗理想化的世界。

可以說，布考斯基代表著一種絕對的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現(xiàn)代社會人人都想混出個樣子來，布考斯基這個“偉大的失敗者”卻“不需要鎖不需要薪水不需要理想不需要財產(chǎn)不需要甲蟲般的意見”（ without locks and paychecks and idealsand possessions and beetle-like opinions），以他放浪形骸的生活殘酷地撕碎現(xiàn)代人體面的外衣，用史蒂文斯《秋天的極光》中的一行詩來說就是，“毫不留情地占據(jù)著幸福”（Relentlesslyin possession of happiness）。長期以來，文明社會始終一味地將人導向體面導向財富，大多數(shù)人成了馬爾庫塞批判的“單面人”，只有偽善的肯定而無批判的否定，而布考斯基正是像馬爾庫塞激勵過的流浪漢、大老粗、異類分子那樣，以一種強硬的、極端個人化的語言炮彈轟炸著這個假惺惺的文明社會以及虛假寫作。

也許就文本的精致深刻而言，布考斯基的詩歌難以和龐德、艾略特、威廉斯等二十世紀西方現(xiàn)代詩歌大師相比。但這是學院派的結(jié)論。這一點并不重要。正像詩人于堅在讀過拙譯布考斯基之后所寫的一首長詩中說，布考斯基有著“驚人的純潔”，“他不忌諱膚淺”，是“最無聊地深刻著”。布考斯基以他的淺白狂放踐踏了大多數(shù)生活與寫作的虛偽，他的坦誠他的戲謔他的清醒，他的“墮落文學”與“墮落生活”的知行合一是現(xiàn)代文學最不可思議的踐行。布考斯基被譽為“美國最偉大的寫實作家”。但是他的成就不是單純的詩歌成就或小說成就，而是作為一個人的總體成就；他的詩意人生，遠比其他任何文學大師都精彩，“天生的膽量打敗天生的才華”（naturalguts defeating natural talent）。他的人生經(jīng)歷與文學傳奇，召喚著所有的失敗者和成功者去思考，去平靜，去瘋狂，去過一種你真正想過的生活。

在美國，布考斯基早已是非學院派的偉大經(jīng)典了。他的作品更以十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尤其在歐洲廣為流傳，累計銷售數(shù)百萬冊。就中國而言，臺灣已出了他的幾部作品集，大陸也正式出版了他的兩部小說集，而地下的翻譯、出版也有很多。很幸運，這部《愛是地獄冥犬》（Love Is A Dog From Hell），是第一本在國內(nèi)公開出版發(fā)行的布考斯基詩集，可以讓更多喜歡布考斯基的人讀到。這部詩集首版于1977年，內(nèi)容都是布考斯基的私生活，抒寫了布考斯基坦蕩不羈的愛，他的女人，他的絕望，他的傷痛，他的勇氣……時隔近40年這部詩集終于有了中文版，這首先要感謝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感謝何家煒兄為這本詩集的編輯出版所做的大量工作。感謝詩人、出版人方閑海，他于2013年獨立出版的拙譯《生來如此——布考斯基詩集》，讓我為這本詩集的翻譯出版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感謝大家，對我翻譯工作的信任與期待。讓我們通過詩歌，繼續(xù)思考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