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鷹:詩心傳世 行于天下
中華文化在世界上延續(xù)了幾千年,根脈深厚、傳承久遠,就在于中華民族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價值系統(tǒng)。以古詩詞為代表的中國古典文學體現(xiàn)著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正是人類精神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表達的是全人類共同擁有的價值。
2013年3月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黨校建校80周年慶祝大會暨2013年春季學期開學典禮上的講話中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學習和掌握其中的各種思想精華,對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很有益處”。他還特別說,“學詩可以情飛揚、志高昂、人靈秀”。今年3月3日,《學習時報》第三版刊登《“近平把自己看作黃土地的一部分”(下)》,其中講到(與習近平一起到延川縣文安驛公社插隊的室友雷平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所說),“近平非常喜歡中國古典詩詞,他讀過《離騷》,讀過《古詩源》,讀過《李白詩選》《三曹詩選》等”,“這些中國古代優(yōu)秀作品,讓年輕的近平更加深入地認識了我們這個國家,領略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了解了中國的歷史變遷。這些作品給他帶來強大的正能量,培養(yǎng)了他對祖國的熱愛之情”。讀了這些,我感慨良多。
文化擔當
中國素來享有“詩的國度”的美譽,從《詩經(jīng)》《楚辭》到樂府,從唐詩宋詞到元曲,源遠流長、浩浩湯湯的詩歌傳統(tǒng),哺育著中國人的性情,涵養(yǎng)著中國文化的根脈,既是中國人世界觀外化的反映,也體現(xiàn)了中國人看世界的方式。中國人愛說“詩心”,向來對那些敏感的心靈褒愛有加。說到底,詩心無非就是有一顆對于人類、對于國家、對于宇宙萬物細致關懷的愛心,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鵲踏枝》)。詩詞的一種特別功用,就在于可以表現(xiàn)那種難以言喻的精神與思想境界,抒寫與時代盛衰相關的“感慨”,表達詩人對世界的牽掛、對自然界的依戀,以及對人性的洞察,這種詩心、詩意、詩情,是構成中國人文化自信的重要基石之一,當今仍然起著溝通世界、傳遞價值的巨大作用。
中華文化在世界上延續(xù)了幾千年,根脈深厚、傳承久遠,就在于中華民族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價值系統(tǒng),以古詩詞為代表的中國古典文學體現(xiàn)著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正是人類精神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表達的是全人類共同擁有的價值。孔子、儒家價值觀的“仁愛忠恕之道”,中華美學精神中的知、情、意、行的統(tǒng)一,為詩詞歌賦等所承載,曾對西方文明發(fā)展產(chǎn)生過積極影響。核心價值觀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密切相聯(lián),拋棄傳統(tǒng)、丟掉根本,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
“詩教”育人
英國自然派詩人華茲華斯認為,一個詩人或作家所能從事的最有益的工作之一,就是努力培育和增強人的心靈的美和尊嚴,使人的心靈能在不使用猛烈刺激物的情況下趨于振奮。增益古代詩歌的教育熏陶作用也好,讓古人的散文辭賦走進大眾也罷,必能有助于人們避免“愚昧狀態(tài)”,避免“心靈趨于遲鈍”。蔡元培倡議“以美育代替宗教”,這個美育主要指文藝的熏陶,包括文學的薪傳,包括詩教的推廣。而中國文化的一個強大傳統(tǒng),就是“文以載道”與“詩教”育人。
回眸歷史,中國詩教與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于多少世紀綿延不息。比如人們推崇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是因為有“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這樣見賢思齊、追古仰賢的鮮明表達;人們喜愛他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更是因為“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樣的使命,曾經(jīng)成為古代文人自覺追求的職責。人貴為萬物之靈長,是文化的產(chǎn)物。因為人類不能沒有精神的星空和靈魂的地平線。人類自身應對自然、社會和生活難題等方面的廣有作為和大有作為,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推動力與源泉。文藝創(chuàng)作有益于人感受美、享受美,同時有助于人的智力養(yǎng)成、有助于人精神的詩意棲居,那些為人性增添美、增添光彩的文藝作品,才是偉大的不朽的。
天地之心
詩心之所以傳世,就在于古詩詞曾經(jīng)是中國人向往、追求與參與的生活方式,它幫助樹立起了國民全方位的精神標尺。古人的詩詞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傳達給人們悲天憫人的意識,讓人們以藝術的眼光看待世界及人生,也醫(yī)治著人們心靈的傷痛。古人云,“詩者,天地之心”。天地山川,萬物草木,人的命運與人生的細微動靜,均可凝聚為詩,達到人的精神與自然融為一體,恰如“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曲江》)或者“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王勃《山中》)。在古代詩詞作品中,我們無時不見博大的意境、開闊的襟抱,以及中國人那種超出自我的“大我”關懷。這種胸懷葉嘉瑩常常拿老師的兩句話來概括——“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yè)”。當讀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陶淵明《飲酒·其五》),以及“滿目山川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晏殊《浣溪沙》)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古人時常能夠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把人我、得失、利害均置之度外,從而獲得開闊的境界。無論是低徊婉轉、清韻悠長,還是沉郁頓挫、深厚蒼涼;無論是深微隱幽、意味淵永,還是雄放慷慨、動人心魄,中國人于閑雅中、于充滿情調的詩意吟詠中,表達著曠達的懷抱。對宇宙大美的擁戴,時而美到極處、時而豪放到極處,無不給人以深沉的感動和無限遐想的空間。沒有想象就沒有創(chuàng)造,善于創(chuàng)造就必須善于想象。古詩詞簡潔而意蘊豐富,詩中的意境,以及詩句的言外之意,是培養(yǎng)人們想象力最豐厚的資源。
人不可能拒絕美。中國古詩詞所具有的美是一種空靈的美、健康的美,也是一種內(nèi)在的美,像林庚先生說的“富于生氣”,具有“充沛的精神狀態(tài)”“最鮮明的藝術感染力”,這是其于當今依然具有無窮魅力的根本。
民族情懷
文藝表達是一個民族看待世界方式、應對人生方式的具體反映,是一個民族美學追求的集中體現(xiàn)。中華美學精神講求托物言志、寓情于理、寓理于情,以言簡意賅、凝練節(jié)制為美,崇尚形神兼?zhèn)洹⒁饩成钸h,“知、情、意、行的統(tǒng)一”更是文人孜孜以求的。中國審美表達的這些本質特征,來自傳統(tǒng)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古詩詞強調意象與心意,講求虛實結合,計白當黑,中國人的文學記憶構成總是具體的、感性的。中國詩歌不是說教,而是以形象訴諸人的記憶,以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和表現(xiàn)方式表達人類內(nèi)心深處曲折幽微的情感,抒發(fā)復雜而婉約的心緒,引導人們養(yǎng)成聯(lián)想的能力,遇到某個景,便想起一首詩,進入一種意境。這種“詞——景——情”構成的集體無意識,讓詩的意境穿越千年達到心意溝通。于是,在春天,人們就聯(lián)想到“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夏天想到“接天蓮葉無窮碧”;秋天有“故壘蕭蕭蘆荻秋”;在冬天,則有“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如果我們形容思念之情,則有“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說到“愁”,“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難道不會脫口而出嗎?可見,托物言志、寓情于理、寓理于情,是根深蒂固的。
文學藝術作為關乎靈魂的精神活動,往往是作為人的智力養(yǎng)成的重要部分而存在的,是地域、種族、文化諸種因素合力的結果。一個民族優(yōu)秀的文藝總是能夠沿著自己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美學特征的軌跡發(fā)展,好的文學藝術作品,總是在遵循民族傳統(tǒng)自身規(guī)律的前提下,盡可能呈現(xiàn)人類智力迷宮的深度與情感城堡的險峻,從而雕刻出靈魂的懸崖與思維的瀑布。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中的開放性、豐富性,使得這個天地格外開闊,在世界文化風云激蕩的當今,只有堅守自己民族的美學追求,堅守中華文化情懷,才能在創(chuàng)作中找到多元入口與出口,從而實現(xiàn)文藝和文化的復興。
漢語大美
文學之為文學還在于它能夠發(fā)揮語言的魅力,使之產(chǎn)生感奮人心的作用,文學素為語言的魔方,語言能夠百轉千回,使之千百年來構成和影響著人的思維,塑造著人的心靈。人的創(chuàng)作沖動之一,可能就是出于美學上的熱忱,表達對外部世界曼妙的感知,同時也感知文字和它們的正確排列的美好,以及享受音節(jié)碰撞連綴帶來的愉悅。一部好的作品,譬如散文的穩(wěn)健、小說的從容,以及一首好詩的韻致,是與其能夠帶來的愉悅相聯(lián)系的,創(chuàng)作者總是希望與世人分享他個人在這方面的一些體驗。
中國人天生就是語言大師,中國人能夠運用詩歌等文學的方式,將語言的魔力發(fā)揮到極致。中國的語言體系、價值取向同樣來自我們的傳統(tǒng),中國文學語言的獨特審美風格,節(jié)奏美、韻律美,以及所展現(xiàn)的語言的力量,反映了中國人在思維、修養(yǎng)等方面的獨到之處。中國古典文學的音韻和諧、字句鏗鏘,塑造著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每當我們讀到“泉眼無聲惜細流,樹蔭照水愛晴柔”“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心中就會涌起難以言表的情愫,而所有這些,對中國人的精神養(yǎng)成無不具有很強的潛移默化作用。如果說美是一種無聲的競爭力,語言則是自身攜帶著美學價值的力量,關乎文學表達、關乎中國人心靈的安放。弘揚古詩詞,當今的一個重要使命便是維護發(fā)展好漢語言,使之永葆芳華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