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月色照進來 ——觀人文新淮劇《半紙春光》
淮劇《半紙春光》劇照
淮劇《半紙春光》是我2016年看到的一部好戲。這里的“好戲” ,不是說它的完美無缺,而是說它的不同尋常之處。
它有品相有氣質(zhì)有情懷。在一片喧囂浮躁的聲浪中,它像一片淡淡的月光,以沉穩(wěn)的節(jié)奏、憂傷清麗的風格、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講述了一個離我們有點恍惚距離的上世紀初的人間故事,一個沒有過多傳奇、沒有旖旎風情,也不是一個令你躁動不安的人間故事。就像劇中主人公慕容望塵唱的那樣: “恍如星光破陰霾,點點月色照進來。 ”非常的舉重若輕,從容不迫。
大幕拉開,人們看到的是一片老上海人似乎熟悉又帶著陌生氣息的場景。前客堂夫妻、亭子間嫂嫂、三層閣好婆、生煤爐的前樓娘舅、揀小菜的李家姆媽、拍著哄著啼哭嬰兒的玉珍……晾衣裳竹頭、煤球風爐、此起彼伏的招呼聲……像夏衍先生的《上海屋檐下》 ,但生活在這里的人群比擠在石庫門里的七十二家房客更底層,更艱難,他們是真正在社會最底層摸爬滾打的貧民。有點像高爾基的《在底層》 ,但他們只是出賣力氣,還沒有出賣肉體,更沒有坑蒙拐騙。當然最大的熟悉,在于編劇管燕草營造的上世紀初葉的底層生活的精準和精細。生活那么沉重!這種沉重,不僅表現(xiàn)在他們居住的擁擠得幾無轉(zhuǎn)身的逼仄空間,更集中體現(xiàn)在黃包車夫李三、玉珍生活的走投無路。它是對一個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市民曾有過的另一種記憶的召喚。除了燈紅酒綠流光溢彩,繁華的大樓后面其實還曾經(jīng)有過另一副憔悴得讓人心碎的面孔。
他們是蕓蕓眾生,是浮云,是蜉蝣,是蓬草,雖然饑寒交迫,卻一直由著自己的邏輯一天天艱難而不緊不慢地生活著。在略帶昏暗的背景中,一個留過洋卻沒有找到生計的知識分子,一個在貧民眼里的讀書人,慕容望塵像一粒異樣的種子,落到了這塊物質(zhì)和文化雙重貧瘠的泥土里。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就像魯鎮(zhèn)的小酒店角尺形柜臺的短衣幫里站了個身穿長衫的孔乙己。燕草特別敏感地意識到了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從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縫隙里找到了文學性和戲劇性。
這是一部非常文學性的劇作,有著極文學的語調(diào),和文學對于人物的細致心理刻畫,但同時又是非常戲劇性的劇作。我始終認為,戲劇中的文學性不同于其他文學樣式的文學性,它的文學性全在于對話中,在于對話的文學性必須有能在舞臺上呈現(xiàn)并持續(xù)推動戲劇行動向前的動力。正是透過這條小小的不協(xié)調(diào)的縫隙,作者發(fā)現(xiàn)了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同時伴著慕容望塵背影后的陌生眼光與好奇心理。 “一襲長衫穿在身/懷中竟然揣書本/莫非是貧民窟走進文化人。 ”以致拉車的李三看到他一襲長衫,期盼他坐黃包車。連慕容望塵自己都感到“一雙雙眼眸寫滿了疑和問/四周圍霎時安靜悄無聲” 。
于是男女主人公不期在人生的歧路遭遇了。這是遭遇不是邂逅。被工頭一路盯梢糾纏的煙廠女工、十七歲的陳二妹危急時刻,遭遇慕容望塵,他挺身而出急中生智地以“表哥”的身份保護了二妹的無瑕。他們一墻之隔,其實是一道板壁之隔,隔開了文化人和勞力者,隔開了文化人的略帶酸味的矜持和煙廠女工的對文化的仰望,但隔不斷青春的熱烈情懷,隔不斷同是無朋無友天涯淪落異鄉(xiāng)人必須相濡以沫的命運需求,也隔不斷同樣的貧窮。
于是我們看到彼此的陌生像冰塊在春光里慢慢地融化慢慢地斷裂慢慢地交匯。戲劇的文學性是一種過程,一種內(nèi)外交匯的時間過程,外部的形體動作的時間和內(nèi)部心理發(fā)展的時間的呼應,而導演俞鰻文也找到了很貼合這個文本的二度呈現(xiàn)樣式。我們有的戲,外部緊鑼密鼓很緊張,人物心理卻從一開始就定了型,沒有內(nèi)在的在時間過程中積累起來的心理的緊張度。燕草令人信服地呈現(xiàn)了他們兩人生活中的動作行為的交流。
這些外在的動作交流一點沒有驚世駭俗、驚天動地,只是一些不起眼的經(jīng)常在窮人生活里發(fā)生的小細節(jié)。二妹今天給饑腸轆轆的望塵兩只饅頭,明天遞一只不舍得自己吃掉的香蕉,后天給望塵縫一件夾衫。在望塵這邊也只是讀一封家信,長夜里給鄰家小妹點一支蠟燭……都是些乍一看波瀾不驚的微塵般和宏大敘事毫無瓜葛的小事情。然而,重要的是在這外部動作的交流過程背后,一股心理和情感的交流在默默地涌動。燕草用的是從中國畫中借來的術語“積墨法” ,不斷地在人物性格的基點上由淡到濃,層層漬染,最后抵達人性的深處和情感的高點。就二妹,她是對文化的仰望,當望塵輕描淡寫的一句“只是在洋學堂念過幾年書罷了” ,就足以讓二妹久久地愣在那里。在望塵,則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然而住在德華里,即意味著貧窮,意味著同病相憐。他們是一點一點讓心和心靠近起來的。
燕草,找到了兩個支點撬開他們心靈的情感世界的大門。一個是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們一起為挨打受傷的車夫李三上街拉車,兩個人有了深情的一瞥凝望。一個是在李三去世薄奠后那個月色迷蒙的閣樓上。他們感慨著人活世上的艱難,也感動著彼此給予的溫暖,更在外面還“涼涼”的長夜憧憬著彼此照亮心田的“春光” 。這個戲最難能可貴的是對他們兩個年輕人在沖動和克制之間情感的極其細膩而富于詩性的把握和描繪。全劇有好幾段相當動人、特別令人心暖的片段,把他們從朦朧到清晰的愛情渲染得猶如絕句般雋永美麗。
邢娜和陸曉龍兩位年輕演員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角色的塑造。陸曉龍的慕容望塵俊朗儒雅,展現(xiàn)了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苦悶無奈的掙扎,在愛情面前深知無力承擔的絕望。邢娜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青年演員已經(jīng)出演過許多角色,但我以為這是她最出彩的一個角色。她演活了一個底層吃盡人間辛酸的年輕女工的內(nèi)心變化,她的少女的羞澀、向往、憂傷、喜悅,在文化人面前的些許自卑,在強暴面前的堅強,特別是當愛情的萌芽在這個十七歲少女心里慢慢生長起來的淡淡的幸福感和不由自主地對心中的那份愛情純真而虔誠地默默守望。她的目光始終在淡淡的哀傷中燃燒著,在“一切都會好的”的信念中迷蒙地閃爍著。她的唱樸素委婉,來自人的內(nèi)心深處。他們在閣樓上的那些詠嘆調(diào)般的演唱,迷茫、甜蜜、憂傷,五味雜陳到令人心顫。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燕草對作為副線的德華里貧民群像的藝術處理,一點也不潦草。她從頭到尾沒有簡單地美化、謳歌貧窮。李三和玉珍夫妻,幾乎天天在爭吵中過日子。孩子生病抓不起藥看不起病,出車沒收到錢還遭人暴打。最后,慘死在拉車的路上。人活在世上為何竟是如此難?生活之于底層的窮人是實在太難太難的了。但他們同樣的高貴,有著人性的高貴。高貴從來不是貴族和有錢人的“專利品”和他們佩在胸前的族徽。窮人的高貴,表現(xiàn)在二妹給病孩的一小碗大米粥里,表現(xiàn)在危難時候暖心的安慰和微弱的物質(zhì)相助。他們靠的是二妹們“一切都會好的”信念,靠的是抱團。或者抱團取暖,或者抱團抗爭。 《半紙春光》流淌著一種在我看來是高貴的人文情懷,一種對窮人的真切理解和關懷。
一個女工和一個知識分子文化人的情感故事剛剛展開,眼看高潮來臨卻又戛然而止。星星般的火苗是那么溫暖卻燃不起愛情火焰。望塵是“自己饑一頓飽一頓,不想拖累別人” 。二妹則是雖然那樣的向往著文化,又同為天涯淪落人,但她一定心里更明白,她是必須離開的,他們實際上是兩路人,德華里只是勞心者和勞力者的一時萍水相逢。戀戀不舍地回首、再回首,也仍然只是“回首” 。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板之隔無異于重洋之隔。是真的“半紙”春光,鋪不滿一張紙的。習總書記在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重要講話中有一句非常讓我感動的話。他說,每個人“都有內(nèi)心的沖突和憂傷” 。 《半紙春光》就跳動著二妹和望塵內(nèi)心的沖突和帶著溫馨的憂傷,還有在沖突中無力的掙扎感。
《半紙春光》在我看來還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薄奠那場戲與后面戲的連貫,白俄少女的半夜歌唱與劇情的有機性結(jié)合等等。但它真正道出了來自陳二妹和慕容望塵內(nèi)心的那種沖突和憂傷,也很不口號概念地顯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和另一個時代到來的必然性。 《半紙春光》留下了裊裊的余音、無盡的懷想和惆悵。那天晚上,看完戲,我還在久久地懷想那個煙廠女工和讀書人的淺淺的微風漣漪般的故事。魯迅先生寫過《娜拉走后怎樣》 ,關心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勇敢出走離家后的未來。我卻耿耿于懷于陳二妹毅然訣別慕容望塵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或者,她和慕容真的結(jié)合會重新演一幕《傷逝》式的輕悲劇嗎?
燕草是我非常熟悉的青年劇作家,她曾經(jīng)是很早慧很出名的青春文學作家。這些年她一直非常努力地做編劇,她的許多劇作我都看過。我很為她的《半紙春光》高興。因為在這里有著她能調(diào)動的許多優(yōu)勢和積累。她幾十年在上海老工業(yè)區(qū)工人新村度過的那些歲月,在創(chuàng)作中盡情發(fā)酵、升華、綻放。我甚至可以在二妹身上感受到編劇對過去不遠的青春的回望,二妹的胸膛里涌動著編劇自己的熱血。這是屬于過去時代的來自底層的青春劇。雖然戲劇是綜合藝術,但我以為編劇初始的個人創(chuàng)作沖動還是極為重要的,這種沖動是可以沖破自己創(chuàng)作的瓶頸的, 《半紙春光》是創(chuàng)作沖動找到了舞臺敘事形式的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