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中國畫的“性情”
“性情”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觀念。在先秦時期,“性情”中的“性”在孔子那是“不可得而聞”,次于“天道”的重要思想。老氏不言“性情”。戰(zhàn)國中期,儒家哲學特別是孟子把“性”認為是人的道德屬性。與此同時,相反的觀點是道家的莊子,以“性”為人和事物的本來屬性。“情”觀念在先秦諸子中意義一致,都指的是人的情感和欲望。魏晉時期開始,中國藝術精神興起,“性情”從重要的哲學觀念生成出重要的藝術概念。從此,“性情”成為中國藝術極為重要的觀念,對中國藝術和中國藝術家影響深遠。直到現(xiàn)代,現(xiàn)代中國藝術用“個性”觀念取代“性情”。古典中國的藝術價值“性情”與現(xiàn)代中國藝術的“個性”在內(nèi)涵和意義上有什么不同,在當代中國藝術上的意義又是怎樣的?2016年10月29日,畫家許欽松與理論家邵大箴在中國美術館就中國畫“性情”的內(nèi)涵和當代意義展開對話。
性情與風格
邵大箴:為什么西方的藝術史、藝術理論,特別講“風格”呢?它注重于畫面,注重于繪畫這個形式的外面的語言。中國為什么講“性情”呢?是強調(diào)主觀,強調(diào)藝術家。畫中有“性情”,這個“性情”來自何處?來自藝術家。藝術家的“性情”是主觀的,但這個主觀也來自于東方。西方藝術的形也好、思想也好、它的感情也好,它的意也好,都來自于客觀;雖然也有主觀的成分,但是客觀占的比重更大。中國情況也類似,也都有來自客觀的,但是來自于主觀的東西更多。這個差異形成的體系就是西方重寫實,東方重寫意。寫意有兩個說法,一個是意,是來自于客觀物象,就是人的主觀的這個意,它與客觀物象有密切的聯(lián)系;但是中國的意更強調(diào)畫家個人的體驗、個人的體會、個人的感想、個人的感受、個人的心境,所以這個意和西方的意有不同之處。不同之處是更強調(diào)主觀性,更有哲學意味、文化內(nèi)涵。所以西方講“風格”,往往是從畫面、繪畫的語言來談這個問題;中國講“性情”,既從客觀畫面上的“性情”上說,也從畫家的品格、品性上說。畫有品性、品格,轉(zhuǎn)移或追溯到畫家個人的“性”和“情”,中國畫和西方畫的區(qū)別是在這個地方。
這也是我們當前思考中國和西方藝術的根本,它的相同與不同。讓我們思考為什么西方藝術發(fā)展到今天是這樣,中國的藝術如何保持那個樣子。
許欽松:可不可以這么說,以我們中國為核心的東方藝術更注重畫家自身的“性情”,包括整個精神層面的修為,還有自我欣賞的個人特質(zhì),把這個作為藝術的一個很高的標準,而西方是專注到對于對象的表達上面,正如邵老師所說的,它是兩個不同的出發(fā)點,形成了一個是重寫實、一個重寫意的區(qū)別。另外就是說“性”在魏晉時期或者更早就已經(jīng)作為人的一種品性、道德這個概念來呈現(xiàn)的。比如,我們的孟夫子就常說“性善論”,這好像是儒家哲學中的一個根本性的命題。這個“情”,我們現(xiàn)在覺得它是合理的,我們說“合情合理”,但是在魏晉時期之前“情”并不是那么的正面。那時的“情”是屬于人的一種欲望。講到后來,尤其是魏晉的時候,“性情”這兩個概念的結(jié)合,就直指藝術家本身的品格修養(yǎng)跟情感表達。我覺得這個“性情”在我們中國畫特別是中國山水畫的表達上面,就擺在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邵大箴:這個“性情說”,實際上就是關系到剛才你說的,一個就是藝術家對客觀世界的比較深刻的認識、理解以及體驗、體會,這是一點。第二點就是藝術家自身的修為,自身的修養(yǎng),自身的知識、文化、涵養(yǎng)、生活經(jīng)歷和對藝術的體悟,對藝術規(guī)律、藝術原理、藝術本真的體悟,這種修為是非常重要的。為什么說中國畫現(xiàn)在在一個坎兒上呢?中國畫突破遇到很大的問題,就是普遍的藝術家的修為、修養(yǎng)這方面還不足。有不少藝術家光注重技藝、技術,把藝術的手法、藝術的方法、藝術的技法擺在非常重要的位置。技和藝,就是手工。
許欽松:我很同意你的說法。當代很多畫家的技術其實還可以,這個倒不是不好。弊端就體現(xiàn)在一味追求這種技術層面的東西,精神上的、意義上的東西反而變得不那么重要,藝術創(chuàng)作也就逐漸空洞起來,很多畫作千篇一律,不斷重復也有這方面的原因。這個舍本逐末是要注意的。技術層面是好的,但是要更深遠的思考藝術本身。
邵大箴:當然光從技藝里面悟道還不行,還得從外面來補充,就是生活的經(jīng)歷、對藝術的修養(yǎng)、對藝術的研究,這樣就更豐富了。更豐富了以后,你就可以駕馭自如了,在畫面上駕馭自如,可以放開手腳。所以我覺得當前中國畫的問題,就像你說的就是修為問題、修養(yǎng)問題。什么時候藝術家的修養(yǎng)全面提高了,那么這個畫中的“性情”就會表達出來。因為你自己本身“性情”不豐富,感性的和理性的東西不豐富、不充裕,畫面就會很枯燥、單薄,就沒有感情、沒有深度。深度就是理性的東西,感情是一種感染力,是個強烈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沒有,你這個“性情”在藝術里面的表現(xiàn)是很難的,也就是說很難表達自己。所以我們看到很多畫都差不多,你也這樣畫,我也這樣畫,他也這樣畫,都是這樣畫。好像畫得都一樣,畫的技巧還不錯,但大家沒有“性情”。
許欽松:“性情說”還引出另外一個話題,就是“性情說”跟個人的“風格”。“風格”觀念是來自于西方,西方特別強調(diào)這個,不管是藝術史家也好,還是藝術家也好。剛才我們談到西方藝術史家有專門的風格史流派,其實西方畫家更強調(diào)個人的風格。我們看到有很多西方藝術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極力保持個人的獨特面貌,甚至對其他藝術家模仿自己的藝術面貌非常不齒。但是在中國卻是十分的不同,中國畫家通常喜歡自己的繪畫方法、風格、面貌能夠被別人認可,有人可以繼承下去。在他們看來,有后世的畫家模仿和繼承就他而言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在畫家的養(yǎng)成上也是如此,我們的中國畫家從臨摹開始,畫家在臨摹大師作品,在臨摹自己喜歡、氣性相近的大師作品中不斷地成長,在多般磨煉以后,在藝術上生成出一些屬于個人很獨特的表達方式,變成個人風格。我想這個也跟我們的“性情”聯(lián)系在一塊。而西方這種個人“風格”更多地體現(xiàn)在圖式上面、在技法層面,在不同的手法表達上面,還是在技這方面更多一些內(nèi)在的東西。請邵老師給我們談談“性情說”跟個人的“風格”之間是一對什么樣的關系。
邵大箴:這個關系應該是很密切的。但是中國的這個出發(fā)點是從“性情”出發(fā)的,也就是說剛才你講的,從主觀的、自己的思考、感情、體會出發(fā)的。所以它更重視“性情”,不能說西方的畫家沒有“性情”,或者西方繪畫里沒有“性情”的表現(xiàn),也有。但是就像你剛才說的,它更重視圖式、更重視“風格”。所謂的“風格”就是圖式,同時語言不一樣,你的圖式跟我的圖式不一樣,那么就有不同的“風格”。中國更講究這種“風格”是個人的“性情”的不同,心境的不同,在圖式里面也顯示出來,這兩個是有所區(qū)別的。還是我們開頭說起的,就是西方更注重客觀,我們更注重主觀。中國的藝術、東方的藝術,更注重哲學的意味,更注重感情的層面。西方藝術更注重客觀世界的寫實這一方面。雖然西方到了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不這樣,它也擺脫客觀現(xiàn)實了,但是在圖式觀念上還沒擺脫。就是你剛才講的沒有擺脫形而下的層面,沒有提升到那個境界,沒有提升到那個精神的層面去跟圖式相結(jié)合。當然它不是沒有,它不是在精神層面有不同的圖式,但是它的濃度不夠,里面的內(nèi)涵不充分。
許欽松:東方藝術尤其是中國山水畫更多的是有感而發(fā)。所謂有感而發(fā)就是指畫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有很強烈的情感因素的,它不是完成任務式的創(chuàng)作。中國傳統(tǒng)畫家往往在情感很飽滿、情緒很充沛的狀態(tài)下開始畫畫,而且通常在這個狀態(tài)下畫家會畫出杰作。另外畫家個人畫畫的目的也和感情有關,中國古代畫家畫畫的目的是修身,其實也包含了很大成分的情感的寄托,這應該是跟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詩言志”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像剛才邵老師說的,它是從情感,他自身的情感,自身的“性情”這個角度出發(fā),有這樣的感受,有感而發(fā),才去繪畫。出發(fā)點是感情,情感。然后這個描繪的對象只是他這種情感的借題發(fā)揮,最后所達到的是精神層面的東西;而且更高的是境界層面的東西,或者可以說是意境。我覺得西方也有這樣的內(nèi)涵在里頭,但是它最后的落點是在直指繪畫本身的圖式,或者它的風格語言、或者表現(xiàn)方法上,還依然在這樣的一個指向性上,這與中國藝術有很大的差異。
性情與境界
邵大箴:“境界”不能和數(shù)學一樣,可以以量取勝。“境界”是個虛幻的、抽象的東西。這畫有“境界”,那個畫沒有“境界”。你不能說那個畫得像、妙,這些都不是。“境界”就是一種意象的,是在現(xiàn)實和幻覺之間造成的一種很高的、有意味的、能引起人們聯(lián)想的,那種達到一種文化高度的,那么一種地步才能叫“境界”。說這個畫有“境界”,那個畫沒有“境界”,每個人都可以說,好像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實際上它是有的。它是個抽象的東西,這個抽象的東西都是取決于筆墨,取決于構(gòu)圖,就在于畫面的細節(jié)、整體等等,形成一個共同的東西。這個“境界”已經(jīng)不是一個技術層面的東西,而是一個很高的精神層面的東西。
許欽松:我覺得“境界”這一個層面,跟我們中國的詩歌有一定的聯(lián)系。首先,“境界”指的是古代藝術家或者哲學家在修身和他個人精神達到某種高度,他喜歡的那種境域,達到的那種境地。這個境域或者境地是既有高度,又有獨特的特點的精神領域。古人評價一個有成就的人常說“他境界很高”、“很有境界”就是這個含義。然后這個“境界”在藝術上的體現(xiàn)就是藝術家極其成功地在藝術作品中營造出了他本來的那種“境界”,同時他把觀賞的人帶入到他所營造、所表達的那個高度、那個獨特的精神領域,使欣賞畫的人感到崇高,感到優(yōu)美。
性情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化
邵大箴:剛才我們講當代人的“性情”和古代人講“性情”有區(qū)別,具體是什么呢?古人講“性情”,尤其是文人畫,它有一種潛在的、跟客觀世界脫離的意識。就是會從更客觀的、更高的層面去觀察自然,去體會自然,并不參與現(xiàn)實。因為古代文人畫家很多都是潦倒者,也有很多大官,像蘇東坡這樣,但是生活都是有很多波折的。這個特點實際上是文人畫發(fā)展到一定歷史時期造成的,就是宋代以后,尤其是元代。那個時候文人畫講心境,講的這種品德、品格,它都不積極參與社會現(xiàn)實。但是現(xiàn)代社會,五四之后的社會要求藝術,要求包括藝術家在內(nèi)的所有知識分子,積極參與社會現(xiàn)實。
這個就有變化了。那時如果完全要求回到文人畫的那種境界就有點不現(xiàn)實了。從這個時候我們就開始積極參與社會現(xiàn)實。所以我們過去的文人畫,文人不會畫主題性的繪畫。他都是畫山水、花鳥,閑情逸致,表現(xiàn)這方面的。所以現(xiàn)代的繪畫,像徐悲鴻他們那個時期,即五四運動之后那些畫家強調(diào)藝術要表現(xiàn)社會生活,表現(xiàn)寫實主義等等。主要是有這個原因在里面,就是藝術家要接受現(xiàn)實。我們要從古代文人畫里面汲取營養(yǎng),通過它的理論、或者他們的世界獲得有利的一面。但不要把古代文人畫的標準拿來衡量我們當代的中國畫家。我們的言行或世界、生活態(tài)度,或者藝術世界都有很大的變化。如果像古代的標準一樣我們就復古了,就復文人畫之古了。實際上文人畫那個境界已經(jīng)過去了,那個要求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接受的是文人畫的另外一個層面,當前社會現(xiàn)實里面能立足的,能發(fā)展的藝術世界。我們愿意看到的是在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里面,文人畫轉(zhuǎn)化為一種現(xiàn)代精神這樣的一種創(chuàng)作。因為今天時代給了我們新的任務、新的一種擔當意識,那么我們藝術家還是要有這種社會責任感。但是我們把文人畫的精神,文人畫的技巧,文人畫的筆墨,文人畫的情趣,文人畫的那個好的“境界”要吸收過來。不管你是畫什么畫,畫主題性繪畫也好,畫人物畫也好,畫花鳥、山水也好,都要有,這個是可以做到的。
許欽松:就是說原來的士大夫這個階層沒有了,但是出現(xiàn)了新時期的知識分子。然后他們在現(xiàn)代社會的職業(yè)也不同了。中國古代的士大夫,他的重要性不在“大夫”,而在于“士”。“士”首先是個學問家,是儒家君子、是道家賢者等,是有一定精神意義追求的這么一批人。到了漢代,漢武帝的時候獨尊儒術,這個時候儒家的君子,也就是儒士成為政府官員,就是我們后來所說的士大夫。士大夫在中國封建時期雖然是政府官員,國家機器運行的維持者,但是我們現(xiàn)在往往會忽略他們很大意義上還是“士”,有精神操守的知識階層。那么我們當下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現(xiàn)代藝術家精神的養(yǎng)成上再提出這個“性情說”應該會有一些新的意義。
提倡當代性情
邵大箴:我想有兩層意義。要注重這個“性情說”,一個就是說要強調(diào)藝術家要有真性情;不要畫自己沒有感受的東西,要畫你的真性情,這個非常重要,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你的真性情是來自于何處,來自于大自然、來自于你自己的感受。藝術有真性情才能感動人,不要說假話。說假話,你畫的畫就是假畫,不是真畫。真正的畫是表達你的真性情的。但是你的真性情一定得來自于現(xiàn)實,來自于自然。我們現(xiàn)在講的真性情和古代人的真性情、和古代具體的模式化、標準化的要求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具體的人和古代具體的人也不一樣。所以我想這兩方面的意義,就是不要說假話,要有真性情。但是真性情一定來自于社會現(xiàn)實,來自于自然,對自然的感悟。不是說我有真性情,我愿意怎么畫就怎么畫。那不行,你還要來自于現(xiàn)實中,從自然中來。“外師造化”,然后“中得心源”,這個真性情才會有,真的藝術的感受才會有。
許欽松:講得非常好。作為當下的藝術家,我們提倡真性情。就是說一個藝術家不論表現(xiàn)什么樣的題材,都要建立在很深厚的感情基礎之上。來源于自然,來源于生活,來源于人民,這是當下我們所要提倡的。但是往往我們現(xiàn)在的一些創(chuàng)作是專門的任務,不得不進行這個主題創(chuàng)作。而對于現(xiàn)實題材的了解,或者在這樣的了解的過程當中,要建立起一種很深厚的感情,把它轉(zhuǎn)化為一種真性情的抒發(fā),這里頭有很多的功課要做。我們提倡當代的“性情”就是說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要回歸到藝術家真情實感的表達上去。從這一點出發(fā)藝術作品才能具有感染力。藝術家說的是真話,畫的也是真畫,而不是一種任務的簡單完成。
(本文由趙超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