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把每天過好,活得很徹底
《聆聽弘一》劇照
答題者:田沁鑫
出題者:呂彥妮
地點:北京保利劇院后臺
采訪手記
新戲《聆聽弘一》演罷,謝幕時,田沁鑫被演員們請上臺,她穿著一身青灰色棉袍,長及膝下,帶著同色系的毛線帽子,人比前幾年顯著清瘦了很多,但性子卻是一貫的虔誠、害羞,更警醒著,卻又絲毫不為那警醒而有多幾分的局促或緊張。
她有點不好意思,感謝大家來看戲,然后抬抬手臂喊了“王學兵”的名字。說《聆聽弘一》很大程度上是因了他才有了排演的動機,也謝謝他在早前一輪的演出中扛鼎上臺,以身演繹了“以戒為師”的戲碼。前排于是站起來那個黑黑瘦瘦的男人,短的卷發(fā),側臉又倔又涼,遙遙對著田沁鑫擺擺手,一言未發(fā)。
《聆聽弘一》以李叔同的人生經歷為藍本和底色,卻是以“廣播劇”的形式再現(xiàn),整出戲150分鐘,無論是李叔同還是弘一法師,并未真切于臺上現(xiàn)身,只是由“扮演他的演員”這個角色替他講出生平和故事。
去年夏天,田沁鑫起心動念寫一出和弘一法師有關的新戲,人在北京心難安定,遂決意追尋先生步伐南下,有了想法后幾日,人便到了浙江,住進依山傍水的房子,有茶有飯,精心平和。某一日念起想去拜訪數(shù)百里外的湯顯祖書房,便和朋友驅車前往,不承想路上扭開廣播,正好在放李叔同先生填詞的《送別》,而后是近一個小時的弘一法師紀念節(jié)目。事后想來,仿佛那一趟周折,就只是為了可以聽到廣播里的那一期節(jié)目一般。
這樣的緣分,田沁鑫是信的。
后來她在朋友圈里寫下過這樣的一段話:“今宵別夢寒!”戲劇能安放自己嗎?似乎不能。音樂能安住心靈嗎?似乎不能。繪畫能解釋自己嗎?也還不能。教育能端正自身嗎?還欠一些。出家,似乎對了。律宗,苦到了自虐,戒律后的自由,添了金剛之力,靈魂的動靜,平衡舒適了。“夕陽山外山!”弘一,多跟你聊。
1選擇“電臺”這樣的形式,和弘一法師之間的關聯(lián)是什么?
當年在上海,佛音廣播電臺的關絅之追隨圓瑛法師(編者注:中國近代佛教領袖,福建古田縣人,18歲在福州涌泉寺出家,廣獵大小乘諸經論,對《楞嚴經》造詣尤深。1953年中國佛教協(xié)會成立,被推選為第一任會長。摘自互動百科),但他的侄子喜歡弘一法師,線索就這么一點。然后我們就把這個線索發(fā)展成《聆聽弘一》的佛教廣播劇。歷史上當時已經有了廣播劇,佛教廣播電臺也有意在做佛教廣播劇,但是一直沒有播出,不知道什么原因。然后就是“八·一三”抗戰(zhàn),上海淪陷,日偽時期大部分的廣播電臺紛紛抗日了,19家有17家抗日,還有自毀電臺的。我們就把“自毀電臺”這個事,放到了我們的劇里。我們查了很多民國廣播業(yè)的資料,把它們攢在一起,真假虛實之間,就有了現(xiàn)在這一出《聆聽弘一》的廣播劇。
2你沒有選擇讓弘一法師作為一個主角真的出現(xiàn)在臺上,為什么?
我不想以弘一法師作為主角,我也不想讓弘一法師出現(xiàn)。話劇是太直觀的藝術形式,在我心里,法師如果出現(xiàn)在舞臺上,就很傳記,我覺得不舒服,我就想通過“聆聽”的方式,群說群像地讓這個法師出現(xiàn),然后由演員來扮演。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研究戲劇結構,你也可以看得出來,我一直在戲里做“跳出跳進”這種事,那么到《聆聽弘一》就發(fā)展得比較極端了。我讓現(xiàn)代的“網絡播客”和民國廣播業(yè)和弘一法師,湊在一起交替出現(xiàn)。不是為了這種奇妙的結構而做,而是在浙江麗水寫作的時候,就產生了這樣的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
我的戲,一些朋友說,反正就是知道,無論如何,田沁鑫肯定會有點自己的想法,不會中規(guī)中矩地講故事。其實你讓我排現(xiàn)實主義(題材),沒有任何問題,能夠排得非常好,但是我排得不多,《四世同堂》算是,其他的就不是了,我更喜歡在舞臺上構造電影結構。其實從我第一部戲《斷腕》,到《生死場》、《紅玫瑰與白玫瑰》、《青蛇》、《北京法源寺》、《聆聽弘一》,都是這樣的。現(xiàn)在看《生死場》的結構,也是很有時代感,片斷式的,再到融合,再插敘閃回,平行蒙太奇。
3大家總是習慣喊你“田沁鑫導演”,卻幾乎忘了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是“編劇田沁鑫”。
對,田沁鑫是一個導演,所以永遠被人忽視我是一個編劇這件事,我寫劇本很講究結構。《生死場》就是一個很奇妙的結構,開頭誰也不認識誰,前面四段戲誰都不挨誰的,后面聯(lián)結起來,你才知道誰跟誰有關系。
《紅玫瑰與白玫瑰》是一個完全數(shù)理化的結構。在一個公寓、一條通道里面。一個現(xiàn)代進行時,是白玫瑰的時間;一個過去進行時,是十年前的紅玫瑰,兩個公寓同時出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我在后來排戲的過程里,一直在平衡兩邊的關系,就像研究數(shù)學一樣,一點創(chuàng)作的感性樂趣都沒有,全部是在數(shù)理結構里面穿插。一直在算時間,演員在這邊說話說一陣子就不行了,他必須要到那邊去了,要不然觀眾就難受了。
4這是受了什么影響?
我小時候特別愛看科幻,喜歡的導演有呂克·貝松,像《電影元素》,我老沒事就看,《黑色追擊令》那種結構我也很喜歡。
5這個啟蒙是怎么發(fā)生的?
我十四五歲時,最喜歡看中國的科幻小說家葉永烈的書,所以那時候我就知道有一天西瓜會很大,然后會有方西瓜什么的,也對宇宙飛船、外星等等特別感興趣。這些東西給我提供了很多想象的空間。童話我也特別愛看,《大人國小人國》、《格林童話》、《安徒生》,反正“不正常”的我都很喜歡,俗世層面的、很正常的故事,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我一直不太喜歡同時代的一些人物關系和故事,除了說殘酷性,比如離婚、死人了,中獎了、破產了之類的,除了刺激以外,這種人物關系沒有太大意思。
我小時候上戲校,六個女生一個宿舍,比如有一陣子,其他五個女生都去買一種牛仔褲,完了就我不買。后來她們問我說你怎么不買啊,我小時候不愛說話,然后我也不告訴他們,但是我心里想,這東西一個月肯定會過時的,結果一個月以后,果然沒有任何人再穿那牛仔褲了。我覺得很時髦的東西都過時很快,我小的時候就特像一個老靈魂。
然后我做戲劇,也不是很老實,其實我完全可以老實地做一個戲,沒任何問題,但是我覺得沒意思。
6你對“時間”本身最感興趣的地方在哪里?
我對時間非常感興趣。我覺得我在想象的空間里面比較自由,很想看到新奇的事物,然后那個新奇的事物里邊有一種因果關系,一種戲劇、一種時間的游戲,在這個時間里能夠展現(xiàn)到最飽滿。
(問:你把時間當成一個工具在用?)
體現(xiàn)得比較充分的就是《北京法源寺》。開場是1921年那個方丈在講話,然后同時出現(xiàn)的譚嗣同會說,1898年他死的時候陵就停在這,然后他倆一直在說話,旁邊有個和尚會看得見他,看得見譚嗣同的靈魂……這些其實從唯物角度來講是不合理的,但是把他們放到一個寺廟的環(huán)境里面,這些全都合理了,沒有觀眾覺得這個不合理,也沒有人認為清朝人前面放話筒不合理。讓這些在歷史事件中都沒有碰到面的人,在舞臺上發(fā)生聯(lián)系,我覺得這個是特別好玩的事。
7對時間的處理在創(chuàng)作上幫到了你什么?
是思維空間的一個生發(fā)。就像我從小不是特別喜歡現(xiàn)實世界似的,就是因為現(xiàn)實世界它太局限了,次元空間之外的五度空間我甚至都想展現(xiàn),科幻和佛教給我一個打破時間的信念。
8你過去有叛逆的時候嗎?
好像我的叛逆都不成功。比如說小時候上體校,學體操,我不喜歡體操可還是學了四年;上戲校,不喜歡戲校,卻學了七年。我最喜歡的是廣告,畢業(yè)后就去做廣告。我喜歡電影,喜歡當電影編劇,最最喜歡的是畫畫,從小就想當畫家。大概十八九歲的時候開始喜歡雕塑,我就很想做佛像,當時買了好多橡皮泥,但是橡皮泥太不爭氣了,它不塑形,一會兒就變形了。
9你對藝術的熱愛來源于哪里?
我媽媽是畫畫的,我從小就在一堆畫家里邊生活,所以對美的事物比較感興趣。我有時候做戲劇有點像科學家。寫戲的時候我最快樂,不是導戲,一旦跟人打交道,就很痛苦。
10上一次采訪我記得當時你還說,這個時代是一個大家特別愿意把大師、英雄拉下馬的時代。這一兩年,還有讓你比較困惑的事嗎?
我現(xiàn)在比過去膽子要大了一些。過去我總是想,費挺大勁弄出來的戲,大家不喜歡,挺難過的,獅子座的性格。我的戲和我的人一樣,就屬于沒心眼,我覺得我給出了一個好的東西,你不喜歡,我就挺傷心的。這一點我覺得還是修行不夠,現(xiàn)在好很多。比如說《聆聽弘一》這個戲,我就想她可以演個五年十年的,慢慢演吧,反正一點點磨合,再磨得更好一些,慢慢的口碑就會出去,也不是一下子我做完了,就得讓人都說好。
這個戲的結構很靜,開始很熱鬧,后面很靜,這種“靜”,觀眾受得了嗎?要過去我會想,這哪兒行啊?這么安靜……但是現(xiàn)在不害怕了,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安靜的底兒,然后讓人在這種凈和空之間有一個盤算。舞臺上是可以天下大同的。
11弘一法師的存在給你的領悟是什么?
人這一輩子按照數(shù)學的方式來講,就是數(shù)十個函數(shù),三萬多天的生命就結束了。這么短的時間,每天揮霍著去過,人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死了,太恐怖了,完全沒明白這一輩子到底是干嗎來了。看到弘一法師,我覺得他有一種超越我們的恐懼之外的、非常飽滿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讓我們把每天過好,又做得特別徹底,有時候一件事我特別徹底地把它做了,好不好的再說。他每天活得很徹底,他就是一個很徹底的人。
12你現(xiàn)在會有在浪費時間的感覺嗎?
會。嗯,我會覺得有很多事都是垃圾,不能干的,但是我“撿垃圾”撿了很長時間。有些事,比如請我了,就非常的愚鈍,該拒絕沒拒絕,就因為別人需要你,你就去了,缺乏一種對自己生命的尊重。
13你會有隱居的想法嗎?
經常會有,那也不是隱居,我這人很沒出息。(笑)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有一個類似像能禪修的這么一個地方,三五好友,特別聊得來,然后大家一塊兒,晚年在一起,千萬別有那“犯頂”的人,互相看著就犯相,那就別在一塊兒混了。大家在一起修行修行,不知道為什么這里面就老有一個泡澡的環(huán)節(jié)。(笑)我覺得泡澡就很舒服,淋浴并不舒服,然后吃素餐、喝好茶,看不看戲無所謂,可以不看戲。
14也不寫戲了嗎?
寫大字,戲也不寫。就是寫字、畫畫,做做佛像。這是太高興的事了。
15你想雕出來的完美佛像,是什么樣子?
(思索良久)不是一個傳統(tǒng)佛像,應該挺飽滿的。剛才你問的時候,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佛像,大概有點像北魏,或者齊那時候的一些造像,不太繁復,很像我的戲,是在簡繁之間一種造像。
16有一些評價會談到說你現(xiàn)在的作品,有宗教的指向或者意味,比如《聆聽弘一》,還有法師和僧人上臺表演。你怎么看這些評論?
佛教的現(xiàn)代化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它甚至也開始利用互聯(lián)網為自己宣傳和應用,學誠大和尚的龍泉寺有很多的僧人都是高學歷的。到我這里,我覺得我要做的是現(xiàn)代禪意的戲劇,還不算是佛教劇。
從中國的歷史上來講,武則天時期就有演劇弘法的傳統(tǒng),從龍門一直到建國門,大概有8里地的路程,每年都演佛教劇,搭棚演戲。
17今年是中國話劇110周年,你有什么相關的創(chuàng)作計劃嗎?
我今年率先紀念李叔同先生,開年就演了《聆聽弘一》,5月份應該會復排《狂飆》,講述田漢的劇目。
18今年你還會擔任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藝術總監(jiān),現(xiàn)在有什么可以透露的邀戲方面的消息嗎?
烏鎮(zhèn)今年的主題“明”,是我提的,率先迎合的就是戲劇節(jié)發(fā)起人之一、烏鎮(zhèn)旅業(yè)總裁陳向宏。他一下子就想到今年是雞年,“鳴”,挺奇妙的,就是有點直白了。“明”呢,“日月”嘛,有陰陽相合的意味。今年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第五屆了,是一個小周年,希望能有一個繼承和展望,也希望一切更加明朗化。劇目都在邀請中,很順利,大家也會期待一個女性藝術總監(jiān)會帶來什么新的東西,拭目以待吧。 文/呂彥妮 攝影/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