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聰先生的題字本
丁聰自畫像
說起漫畫,《讀書》雜志的讀者大約會先想到丁聰先生。很長一段時間,他與陳四益的詩配畫欄目占據(jù)著《讀書》的封二、封三位置。其它補白處,也少不了署名“小丁”的批評不良時風、為文化建設(shè)、知識分子狀態(tài)鼓與呼的漫畫。丁先生構(gòu)圖運筆獨特,是非常個性化的畫家。一幅作品,即使不署“小丁”大名,讀者也可以一眼認出。
“文革”后不久,我收存了一冊丁聰?shù)穆嫾遏斞感≌f插圖》。這部畫集以《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中的小說為題材,每篇作品一幅。畫面以最能表現(xiàn)故事的典型情節(jié)入手,輔以精選原文,生動地展示出魯迅小說的豐厚蘊含。這些作品黑白兩色構(gòu)圖,十分合于魯迅小說深刻而沉郁的氣氛。
在“畫后記”中,丁聰介紹到自己與魯迅作品的關(guān)系:“一九四三年我在成都時,曾畫過一套《阿Q正傳插圖》。當年的制版、紙張條件很差,是把畫請刻字鋪的藝人刻在木版上直接上機器印刷的。為了照顧刻工方便,所以畫面上用的直線特多。”這樣看來,限于條件,這個集子是留有遺憾的。《魯迅小說插圖》,應該是彌補數(shù)十年前遺憾的產(chǎn)物。可是,這“彌補”也大不易。丁聰回憶:近幾十年來,先是忙于行政工作,以后又忙于其他一些事。對藝術(shù)實踐,自己又抓得不緊,所以沒有做出什么成績。到林彪、“四人幫”橫行的時期,又被剝奪了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利。想,我這輩子大概再不能作畫了。粉碎“四人幫”不久,丁聰又拿起擱置多年的畫筆,躍躍欲試。“從哪里試起?”丁聰想到了魯迅的作品。因為“魯迅先生的小說,是我多年來一直想畫的題材。”其二:“三十年代的生活,我還不太生疏。”“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再不畫就來日無多了!”在這樣的精神支持下,公余之暇,開始先畫小幅。畫得多了,就給熟人看看。受到鼓勵,便一鼓作氣。畫成了這本《魯迅小說插圖》。
按照今天的眼光,這套插圖在典型畫面擇選,圖像運筆方面,還有些許生疏之感,沒有全然召回畫家后來大放異彩的靈慧。這一點丁聰也有意識:“無論在人物造型與思想感情的刻劃上,在襯托當時人物活動背景的典型環(huán)境上,以及畫面的構(gòu)思和技巧等等方面,都還是粗糙的,不成熟的。”不過,透過這些,人們反而可以對那個時代文化遭受的情狀有更深體會。
過了一段時間,又購到一冊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丁聰漫畫《昨天的故事》。這是一冊社會時事諷刺畫集。書中解放前一半,畫筆直刺國民黨的嘴臉;一九七八年后,畫家對官僚主義及文藝界許多不良現(xiàn)象進行了抨擊,對現(xiàn)實反映真實又深刻。得到這兩冊漫畫,又常在《讀書》雜志見到丁先生作品,十分欽敬。當時自己正在收存簽名本,便也想請丁先生為其畫集題字。以前沒求過畫家題字,又不清楚地址,便先選出《魯迅小說插圖》,寄往丁先生常發(fā)表作品的《讀書》編輯部,請求轉(zhuǎn)交。
《插圖》寄出后,久久沒有音訊。這樣的事我也偶然碰上。有時是郵遞錯誤,有時是作者忙,一個疏忽書便沒了蹤影。由于寄書請求題字,這段時間我更加注意起丁先生作品來。除去諷刺漫畫外,先生在很長時間還為《讀書》畫人物肖像。這些肖像一般也就寥寥數(shù)筆,但線條清暢,逼真?zhèn)魃瘢@示了畫家的深厚功力。私下以為,丁先生這方面的成績,一點不次于為其贏得名聲的漫畫作品。
大約到了1986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發(fā)自《讀書》編輯部的一封郵件。筆跡十分熟悉,但一時不敢信任自己的眼睛。打開一看,果然是丁聰先生所寄。丁先生在《魯迅小說插圖》上題了字,還附來一信。信是收到寄書的當天寫的。其中有這樣的句子:“這封信走了八、九個月,簡直是荒唐透頂?shù)氖虑椋。 毕壬B著打了兩個驚嘆號,可見當時激憤的心情。
雖然由于郵路耽誤,遲到了八、九個月,但我終于如愿以償。丁聰先生的題字,是我十分熟悉的字體,但印章我沒有見過。印章中的“丁”字,象形地畫了一只釘子。釘頭、釘尖,逼真非常,叫人看去不由會心一笑。當時丁先生已年逾八旬,但為文作畫,依然署“小丁”名。“小丁”,多么年輕的名字。有這樣名字的人與畫,怎么會老呢?
過去幾年,我對丁聰?shù)念}字簽名依然感念,便試著草出一紙感受短文,寄給了《人民政協(xié)報》,刊了出來。我有些“好”事,附一封信,將一份樣報寄給丁聰先生。這次沒有耽擱,我很快得到先生回復:“來信及剪報都已收到,謝謝。現(xiàn)寄上肖像書一冊。供留念。”信寫在一片復印紙的背面,前面印著丁聰早年的一幅漫畫,可惜裁斷了。信中所謂“肖像書”,名《我畫你寫》,是由外文出版社印制的一部“文化人肖像集”。丁先生在該書扉頁題寫了“留念”字樣;時間署著“庚辰本命年初”。丁聰生于1916年,算一算,本命年該是2000年。當時他已84高齡,可依然畫筆不輟,真令人嘆服。
這部“肖像集”中的大多數(shù)圖,由于簡潔生動,已在報刊上多處引用,所以很多讀者都曾見到。不過其中與畫相配“寫”的內(nèi)容,人們也許了解略少。譬如曾任三聯(lián)書店老總的范用對自己的漫畫肖像說:“我很丑,也不溫柔。一本正經(jīng),鬼都不相信。謹防上當,不要跟著感覺走。十足糊涂蟲,左右拎勿清。曾經(jīng)深愛過,曾經(jīng)無奈過。誰能告訴我,什么是什么。”這其中的滋味,人過中年也許都不難體會;著名漫畫家華君武面對自己的肖像漫畫自述:“我屬兔,1915年生,大概在1992年,請人刻了一塊閑章‘大愚若智’,也用在某些漫畫上,實際上也是對我?guī)资旯ぷ鞯目偨Y(jié)。”倘若稍稍反省,“大愚若智”不是我們生存中常見的有趣人生現(xiàn)象嗎?
其他如楊絳先生題自己漫畫肖像:“我活到八十歲,只是一個偶然。活不到,不是我的過失;活到了,也不是我的功勞……”順遂自然,葆有尋常心,恰恰不僅僅活得長久,而且活得從容,活得精粹。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面對自己的漫畫肖像,也生發(fā)幾分幽默:“長得不那么好看的人,不大愿意常常照鏡子。我很怕人家替我畫像,說人家畫得不像,不禮貌。說畫得像,不是自認長相難看么?做人要有面對真相的勇氣,似乎不那么容易。”看看,說著說著又論起事理來,終不脫學者味道。最后看看丁聰自畫像邊上的自述:“我好像是個老也長不大的老小孩,屢跌泥坑,仍然不諳世事。”是嗎?“老小孩”就該“屢跌泥坑”?單純、少機心、持守良善,就是“不諳世事”?這等世事,少“諳”也好。終于,丁聰老人成了人們懷想的人物,那些費盡機心,似乎一時風起云煙的家伙,卻早早被時間消解。此時,人們該羨慕丁聰這樣的“老小孩”才是。丁聰先生說了一句老實話,可時間卻驗證成一種漫畫家的反諷。
2009年5月,“小丁”以九三高齡離世。他的一生,遭遇許多艱辛,卻留給世間更多引人深思,使人面露笑容的幽默漫畫。這種啟示,真夠人長久思索,懷想。我翻開“小丁”的題簽,感受著其中誠摯,對生命的愛意。細細想想,這才是先生諷喻漫畫的心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