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史書寫正遇困境”
藝術史家白謙慎談書法史
“當代藝術史書寫正遇困境”
藝術史家白謙慎在廣州演講。 主辦方供圖
著名藝術史家白謙慎所著《傅山的世界》出版十多年來,在華文書法界和學術界盛名素著,通過傅山的書法實踐來考察中國書法在17世紀的嬗變,白謙慎揭示了碑學崛起的嬗變及其社會機制。白謙慎認為,由于清代和20世紀的書法嚴重依賴出土文物,并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反映了當時的主流審美傾向,這種觀念存在根本性問題。仰賴并受制于實物材料,讓書法史書寫變得困難甚至不可能,但“后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書法經典的形成及其古今差異仍然值得藝術史研究者認真思考。
近日,方所舉行五周年店慶暨“中國的世界”2017年度主題發(fā)布,白謙慎應邀進行書法的主題講座,并接受南方日報記者專訪。
書法史不應拼湊歷史
南方日報:《傅山的世界》問世十多年來在海內外產生極大影響,是否在于獨特的研究方法和寫作方法?
白謙慎:海外的寫作的確比較重視寫作方法,不管是歷史寫作還是其他的寫作。黃仁宇先生和我的博士論文委員會的委員史景遷,都很講究敘述藝術。所以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我是注重敘述的。《傅山的世界》從謀篇布局到敘述下了很多功夫。當時為了寫書法史,我其實看了很多明清史的書和研究文章,包括文學的、歷史的、思想史的,不僅借助了許多當時國內關于傅山的研究成果,文獻方面也充分利用了許多散落各地的資料。單是設法把這些吸收來的東西串起來,就花了很多精力。但根本上還是研究和熟悉的程度來決定的。應該說,在傅山的研究方面,當時所能見到的資料,我基本上都摸過了,而且摸得還比較熟,駕馭起來比較方便。所以寫作方法固然重要,但是細致的研究更為重要。
南方日報:你如何看待當代書法的狀況,現代書法是否是過去五千年書法的延續(xù),還是已經斷裂了?
白謙慎:你所認為的和傳統(tǒng)書法發(fā)生斷裂的情況,出現在三方面。一部分是延續(xù)了日本二戰(zhàn)后出現所謂的“現代書法”,它們或者變形或者夸張;第二部分完全是前衛(wèi)的書法,它可以很抽象;還有一部分像徐冰、谷文達、吳山專他們,完全把漢字作為當代觀念藝術的資源。我個人認為,不能簡單地說它們是亂象,其中有些做得還很好,筆墨功夫也有,但是它們有點離開了漢字,我們怎么樣來定義它,這是另外一個需要思考的學術問題;而像徐冰、谷文達他們做的那一套東西,跟我們傳統(tǒng)的書法太不一樣,好像你愿意把它放在書法藝術里面也可以,你把它歸入當代藝術里也可以。再比如,邱志杰那個《重復書寫蘭亭序一千遍》,展示的是一個過程,他的最后結果已經和我們傳統(tǒng)里講的“書法好看不好看”沒什么關系了,和我們的傳統(tǒng)相差太遠了,是完全另起爐灶。
南方日報:這種書法多元化以及和當代藝術交叉的情況,會不會對書法的概念和書法史帶來影響?
白謙慎:這里面的確涉及到一個藝術史本身該怎么寫的問題。我們過去寫藝術史受到幾個因素的制約。第一個是受到材料的制約,材料少的時候出土一件東西你也要把它當作書法史,拉線索時候把它拉進去。我們書法史寫作面對的是殘留的歷史,有時材料非常少,拼湊歷史的現象本來就成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我們的藝術史基本上是名家譜系,比如唐代的、宋代的、近代的名家,反正他們的作品是留下來的。因為歷史寫作必須要篩選,不可能把人人都寫進去,那就選所謂的代表人物。今天我們看到哪些新形式出來了,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就把不一樣的東西寫進去,寫成一部藝術史。但實際上的一個問題就是,真正的練書法的人,大部分人是比較傳統(tǒng)守舊的,那么你選的那幾家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時代的審美?這就是藝術史寫作本身遇到的困境。重寫書法史,一寫就要選擇,但是選擇可能是非常個人化的,并沒有經過仔細的思考。
碑學與帖學互相滲透
南方日報:你從事了幾十年的書法史和藝術史研究,有沒有形成自己比較成熟的寫作觀念?
白謙慎:我的看法是,我們的材料不夠,留下來的作品主要依賴藝術家的名氣,誰有名誰容易留,但是名氣和藝術成就并沒有絕對的關系。比如說,元代的書法家陸居仁,他寫的字太好了,但是知道他的人很少,因為他一共才留下兩件作品,一件是在上海博物館,一件在北京故宮博物館,他的藝術成就太高了,書法史卻沒有人寫到他。所以即使對傳統(tǒng)材料,怎么寫藝術史也是一個問題。
寫當代史也是一樣的,用什么方法把材料串起來。你永遠不可能把全世界的人寫進去,所以按照人類學的方法,就選一個村莊去考察,比方說我寫的《傅山的世界》,是明代書法史嗎?是清代書法史嗎?只是一個人,一些現象而已。我在書里提到寫異體字的人,其實這在當時少有寫異體字的人,還是精英階層,但后人以為那是當時的主流。
南方日報:碑學興起之后改變了帖學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具體來說,碑學和帖學并存之后,對帖學的影響有多深?
白謙慎:兩者有時候是并行,有時候是滲透和互相影響。這種影響的具體體現是,有的人行書寫帖,楷書等寫碑學。碑學主要是楷書、隸書和篆書的部分,行書過去沒有碑學,后來有的人比如何紹基、趙之謙他們把碑學的東西帶到了行書里面,于右任把碑學的東西帶到草書里面,這是碑學所產生的影響。現代也還有像沈尹默那樣的,既寫魏碑楷書,也寫褚遂良楷書,這是一套,但行書里沒受過什么碑學的影響,他是完全分開的。張充和也是,小楷寫過王羲之傳統(tǒng)帖學那一路的,也加進了六朝的東西,兩者是混合在一起的,互相滲透的。所以碑學和帖學兩者從來都不是敵對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