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不斷挑戰(zhàn)才能找到“活著”的感覺
白繼開攝
今天是李安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內地上映的第14天,目前累計票房1.46億,遠遠不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近6億的票房成績。同時,該片在北美的票房也只能用“慘淡”來形容。盡管這是一部值得載入影史的創(chuàng)新作品,但仍改變不了商業(yè)失敗的現(xiàn)實。對于種種爭議,李安早就在采訪時淡然面對:“技術是無辜的,要怪就怪我。”之所以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中大膽嘗試全新的技術,李安坦白地說,自己不是為了什么新技術,僅僅是想快一點看到自己想看的電影。
邁過60歲的門檻,很多人大概已經退休,過上了平淡安穩(wěn)的晚年生活。但對李安來說,未來能夠挑戰(zhàn)自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因此他要把步子邁得更大一點。“我需要感覺活力,還有我正在活著這件事情,我需要障礙,因為沒有障礙人就沒有思想,很難保持新鮮度,久而久之感覺僵硬,那種感覺沒有辦法忍受。”雖然已經有奧斯卡小金人在手,但李安希望自已永遠是電影系的學生,“中國人‘學然后知不足’,你學到一個東西,找到一個答案,又開始新的十個問題,這是保持我活力的方法,這是我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就像呼吸一樣。我一部一部電影拍到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是一個跳躍一個超越一個挑戰(zhàn),但對我來講是非常合理一步步走。”
記者:您的每一部電影幾乎都是全新的題材和類型,這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想給觀眾傳達什么新的信息和感受?
李安:都是我人生的體驗,只是用比較戲劇的狀況表現(xiàn)出來。當然我看這本書的時候,最感興趣的一個是中場秀,一個是真正發(fā)生的戰(zhàn)事。對我來講,它就像《少年派》的兩個故事一樣,是人生的兩個面,非常有沖擊力。這個電影用高科技拍攝,比較主觀投入,如果不用這種技術我可能沒有興趣拍這本書。這本書非常內在,是男孩子腦筋里面一天的思緒,書可以盡情寫,但讓觀眾看到就不太容易,我決定用新的方式表達,很可能把這個書的精神拍出來,所以我對它比較有興趣。人生在進行秀也在戰(zhàn)斗,也有戰(zhàn)斗的伙伴,那是性命之交,我們經歷困難的時候看到真相,用我們的眼光看這個世界有時候有點奇怪有點戲劇性,也有點諷刺性,這樣的題材拍一個新技術的電影是非常合適的。
記者:北美首映后,有影評認為這部電影“形式大于故事”,您如何回應?
李安:評論是別人的東西,我只能把我的心意給你講。在我的認知里,從來不會有技術是一回事、內容又是另一回事。有人覺得搞技術就是很炫目的,搞內容就要勒緊褲腰帶艱苦到不行,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什么樣的故事適合用什么樣的技術,這才是應該考慮的問題。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年輕軍人打仗時候的亢奮狀態(tài),延續(xù)到日常中,來觀察我們社會的林林總總,形式本身就是內容。
一個新的(技術)出來,因為跟過去不一樣,總要解釋為什么這樣用。我的解釋就是說,從你過去看膠片電影有閃爍和斑點,到2D數(shù)字電影,再到現(xiàn)在,舊的觀影習慣要被打破,就好像軍人在戰(zhàn)場很多感受被打破,看得特別清晰,信息記錄得非常真實非常充足,習慣以后,用它來檢驗人生的時候反而不習慣。這部電影的形式和內容是表里呼應的,對我來講不是很沖突。有些觀眾觀影習慣比較重,特別是影評人,我覺得對于一般觀眾來講就是來看電影,怎么看跟里面演什么東西,其實本來是渾然一體的。
記者:新的技術可能要和新的拍攝表現(xiàn)手法相結合,但您似乎對觀眾太好了,很多地方還是照顧到傳統(tǒng)觀眾觀影的習慣。這些是您的妥協(xié),還是您有意想要這樣表現(xiàn)?
李安:很多地方是妥協(xié),不光是對觀眾妥協(xié),對我自己也要妥協(xié),我不是火星來的,弄完全新的東西。新的電影語言不是馬上建立,需要什么東西還在摸索當中,不管表演形式還是拍攝形式,可能要花好幾十年,經過無數(shù)人努力還有觀影反饋,讓我們學到該怎么做。我這一步已經跨得很大了,冒很多冷汗不曉得怎么樣,再跨越下去觀眾可能沒有辦法在情感上作聯(lián)系。觀眾的觀影習慣現(xiàn)在還是各種可能都有,我真是摸著石頭過河,我盡量做。很多人喜歡的時候,對我非常有鼓勵。
記者:膠片電影曾經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達到極致,您覺得相比于膠片電影,數(shù)字電影在電影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上有什么不同?
李安:我第一次接觸到數(shù)字電影之前,是誓死捍衛(wèi)膠片的,不只是用膠片拍,之后還拒絕用數(shù)字調光。因為膠片電影藝術是我年輕的時候就接觸的,我寧愿活在膠片電影的世界里,它是我心靈的寄托,相當于是我的信仰。所以當它要改變的時候,我是很痛苦的。
但在拍攝《少年派》時,我開始發(fā)覺有一件事非常不合理——我們用數(shù)字技術在拍電影,卻還在模仿膠片電影的思維方法,而且做得比上世紀60年代還差。也就是說我們是用3D技術套在2D的思維上,我們在面對電影的時候是被既定思維禁錮住的。當初發(fā)明膠片電影的時候,因為我們還做不到數(shù)字和3D技術,所以有了與之匹配的思維軌跡和創(chuàng)作方法,但現(xiàn)在我們的技術更新了,思維和方法卻沒更新。
每一種藝術形態(tài),不管水彩畫、油畫還是雕刻,你的筆落下的感覺、刻刀落下的感覺本身就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你跟藝術技巧會產生一種不可言狀的關系。如果還用2D的思維來進行3D電影的創(chuàng)作,我覺得對新的技術不太公平,對觀眾也不太公平。膠片藝術是我永遠的愛,它的藝術形式、內容是人類藝術的寶庫,它不但要保持,還要繼續(xù)精進。但數(shù)字電影就要用數(shù)字的創(chuàng)作方式,數(shù)字有它自身的特色和邏輯,用數(shù)字來做膠片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不太合理的,我們的心態(tài)和工業(yè)都還有很多東西需要調整,我只是想給數(shù)字電影討一個公道。
記者:您現(xiàn)在選擇題材的標準是什么?
李安:看到《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原著小說的時候當然很動心。但我會選一個小說來拍不光是因為它打動我,而是它讓我想做電影上的一些探索,或者說我是在選元素而選故事甚至文字。文字很好的話讓它當小說留在那邊就好,我心愛的小說不一定用它拍電影。拍電影是受到小說啟發(fā)產生靈感。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就給我一種“上身”的感覺,它讓我著迷。那些一兩個月研究出來的東西我沒有興趣,搞一兩年還研究不出來我就感覺非做不可,不曉得我為什么有這樣的勞碌命(笑)。我對電影有一種癡迷和興趣,不想把它當做一種工作或者傳道的工具,要不斷翻新。其實就像和任何人的關系,包括伴侶和兒子,都要保持初心,要日新月異,要有沖動一直做,做不出來會感覺很挫敗,一直想要往前沖。
記者:您的電影里有很多關乎家庭、親情的議題,您個人怎么看待家庭對自己的影響?
李安:我父親不喜歡我做娛樂事業(yè),他是老式的中國人,對我非常嚴厲,覺得電影不太正經,既然有這個天分去學一學教教書就行了,干嗎非要進電影圈。我的父親是江西人,母親是北平人,我們的家庭是非常傳統(tǒng)的中國式家庭,父嚴母慈。父母到臺灣后非常沒有安全感,不曉得未來會怎么樣,所以希望我們到美國去讀書,去吸收新的知識能夠重新立足。因為他們跟家里失聯(lián),所以對于中國文化的傳承非常重視,我又是長子,他們給了我很多教育跟品德上面的要求,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光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教育,其實他們把中國傳統(tǒng)已經理想化、浪漫化了,傳到我們身上很純粹。現(xiàn)在中國變化很多,臺灣也變化很多,在腦海里家鄉(xiāng)舊的東西灌輸在我身上,是根深蒂固沒有辦法拔除的,到美國也改不掉。
一方面我追尋他們的教導,另外一方面又很想從這個制度里面掙脫,所以產生了很奇怪的叛逆又很乖巧的個性。我本身是比較內向害羞,離開父親離開家到美國以后,反而有一些比較希望挑戰(zhàn)的東西。我想一切都是個人命運和自然形成的。我做電影感嘆很多,會有情緒發(fā)泄,但我能做得到還是很幸運。我父親雖然對我很嚴,我還是很愛他,他把中國教養(yǎng)放在我身上,雖然是一種桎梏是一種壓力,但也是一種穩(wěn)定安定的力量。所以,尋找安全感和如何自處是我電影里面避免不掉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