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鑼敲的是什么
張朝暉,浙江昆劇團樂隊的一員,負責打大鑼。我認識他很早,那是在三十六年前。那年我去考藝校,他也在參加考試。那時的他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膚,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只有偶爾閃過眼中的一絲狡黠,讓你知道他很聰明。記得當時他唱的是日本民歌《拉網(wǎng)小調》 ,沒變聲的童聲,清澈透亮、如天籟般純凈,刻意地模仿日語,讓這份美好的聲音多了一些喜感。反正當時的我是羨慕嫉妒恨。事后才知道他是少年宮青少年合唱隊的成員,從此,在我的眼里,他成為“傳奇” 。這個“傳奇”跟我同分在老生組,在浙江第一個女花臉裘大官老師的眼里,胖胖的他動作總是那么標準、有架子。直到一年后他變了聲,改行到音樂班跟朱學富學習打擊樂,當沒變聲的我,成為了班里的賈寶玉,與另一男同學一起依然堅守“男女越劇”的崗位時,“傳奇”不再。再次成為“傳奇”是今年的同學會,相聚一起的同學很多已經(jīng)改了行,不再從事原來的專業(yè),有很多甚至已經(jīng)離開了文藝圈。包括我,也不唱越劇很久了。他,張朝暉,臉依然大、人也依然胖,忠厚的樣子依然沒變,只是平頭上的幾根白發(fā)告訴了我們是畢業(yè)30年后的相聚。再次成為“傳奇”是從他告訴我他從1986年分配到浙江昆劇團打大鑼一直到現(xiàn)在,平靜的語氣、略帶自豪感的神態(tài),顯然已經(jīng)“嚇”到了我。30年,大鑼敲了30年? !人有幾個30年啊,顯然這已經(jīng)是他這輩子不再改變的選擇,就為了那一聲在最適當?shù)臅r候,最和諧地出現(xiàn)的“倉” 。一瞬間我的汗毛豎了起來,他,再次成為我的“傳奇” 。
一切自由、一切真理和一切意義都依賴于個人做出并予以實施的選擇。這是奧地利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說的。也是,如果人生只是一個過程,那么它的不同就在于,每個人對它有不一樣的選擇。也許在張朝暉那里敲大鑼就是他當初因為改行而別無選擇的選擇,但是畢業(yè)之后,他應該還有更多的選擇:經(jīng)商、當官、做樂隊隊長、從敲大鑼轉到打鼓板(也就是大家認為的樂隊指揮) ,或者發(fā)揮變好后的嗓子優(yōu)勢繼續(xù)做演員,站在臺中,接受觀眾的鮮花與掌聲……因為選擇本來就沒有那么難,“朝三暮四” 、“挑肥揀瘦”是選擇,“孟母三遷”也是選擇,我們選擇不同的專業(yè),謀取不同的職業(yè),選擇以不同的方式表達我們生命的價值,只是為了告訴自己我沒有白來這世上一遭。但是事實證明他繼續(xù)了當初沒有選擇的選擇,而且他把這個選擇當作了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最佳載體,所以,才有這30年如一日的“敲” 。
大鑼,對于戲曲來說是一個不起眼又很重要的活。不起眼,說的是,在一個演出隊伍中,排在最前面的當屬演員,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最后都還能露個臉。接著下去的后場,也就是演出時觀眾看不見的,除卻劇團領導、主創(chuàng)不說,就在演出現(xiàn)場忙碌共同參與演出的至少有服裝、化妝、音響、燈光、舞美搶景的、管小道具的、舞臺監(jiān)督,當然還有樂隊,而樂隊又分“文場”與“武場” ……大鑼,只是在演出過程中觀眾看不到的參與演出的人里面樂隊中的“武場”中的“單皮、大鑼、鐃鈸及小鑼”中的一個,在演出單上你往往會找不到他的名字,所以不起眼。但是他又很重要。說他很重要,說的是,在武場中藝人們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單皮(鼓板)是首腦,大鑼是宰相,鐃鈸是和事老,小鑼則是弄臣。為什么把大鑼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之位呢?因為單皮雖居首腦之職,但是它的音量太小,在演奏上只有單擊和滾奏兩種,起的基本是指揮全局和把握節(jié)奏的統(tǒng)帥作用,但是要表現(xiàn)力量與氣勢,則必須借助大鑼,大鑼在武場中音量最大,在演奏中居于“霸主”地位,特別是在演奏干牌子時,它是樂句的主音,也是樂句節(jié)奏型的體現(xiàn)者,干牌子的許多名稱都是根據(jù)大鑼的點數(shù)命名的,如“單擊” 、“雙擊” 、“四擊頭” 、“五擊頭” 、“九錘半”等等,所以大鑼是武場的主干,可以說,離開了大鑼,武戲根本就開不了場。大鑼不僅穩(wěn)定了戲的節(jié)奏,支撐了演員表演,還參與角色的塑造,武生的“四擊頭”亮相,時而如脫兔干凈利落,時而如膠泥輾轉繁難,這一動一靜、一快一慢的張力全在這大鑼的“四擊” ,這演員的風骨與風度也全靠大鑼“一錘定音” 。所以,大鑼這個活又很重要。
事實上,對于戲曲來說,沒有一個“活”不重要。眾所周知,戲曲是一門高度綜合的藝術,這種綜合性除了體現(xiàn)在它的藝術構成上,更體現(xiàn)在每一場的演出中。“完成度” 、“完整性” 、“整體性”是衡量高度綜合性藝術演出成功與否的重要標志。所以戲曲界素有“一棵菜”的說法。“一棵菜”指的是演員、樂隊、舞美全體人員,不分主次,嚴密配合地演好一臺戲,強調的是戲曲演出是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所有參與演出的人,只是分工不同,不存在人格上的差異,一臺演出,需要通力合作,互相配合,只有齊心協(xié)力,才能保證如“一棵菜”一樣的完整。大鑼,自然是這棵層層包裹、無縫銜接的卷心菜中一片不起眼又極為重要的葉子。戲曲也正是在“一棵菜”精神的鼓舞下,才有這600年的輝煌。可以說,每一個“角兒”的后面,都站著無數(shù)的無名英雄,相互的幫助與扶持才成就了眾多的戲曲名家,沒有琴師周寶財袁雪芬就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尺調” ,也就沒有范瑞娟的“弦下調” 。
可見, 30年的鑼,敲的是一種精神,一種對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精雕細琢、不斷超越自己,實現(xiàn)完美理想的精神。這與當下在技術界提倡的“工匠精神”有相似之處,但是,它更具創(chuàng)造性,更賦藝術性。這樣的精神在過去的戲曲界比比皆是,如蓋叫天六十年如一日堅持練功, 70歲還每天練三遍“圓場功” 。這是戲曲演員最基本的功夫。蓋老的圓場是:先正面走六圈,休息一會兒,再反面走六圈。休息一會兒,再正走三圈,反走三圈,最后一圈是個總的,要將正六圈、反六圈、正三圈、反三圈連續(xù)走完,中間不再休息,十九圈總稱為一回,每天一個早晨要練這么七回,總共一百三十三圈,一天三遍,一遍也不少。同樣的“圓場功”荀慧生先生是:“剛開始是練空人跑,要求上身挺,紋絲不動;下身活,疾走如風。跑出來得穩(wěn)、得圓、腳下得老按著一個圓圈走,無論跑多少趟,總不能離開這個圈。這樣跑好了之后,身上就慢慢加了東西,首先是挑擔子,跑起來擔子不能掉,不能晃,這是為了練穩(wěn)勁。能夠挑著擔子跑穩(wěn)了以后,接著肩膀上除了擔子以外,又在兩個眉頭上各放一碗水,這樣跑,要求碗不掉,水不灑。再進一步是在頭頂上又加一碗水,除了上身平衡之外,頭也不能稍晃一晃,這些都練好了,跑圓場才算學會。以后就是進一步練扎硬靠跑圓場,冬天扎著靠踩著蹺在冰上跑圓場。 ”看上去這樣的堅持很“笨” ,不僅因為這些人早就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還在練最基本的“圓場功” ,更是因為這幾十年的跑,能跑出什么?我想,他們跑出的是對自己喜愛的藝術的敬畏、對觀眾的重視,對自己的不斷超越。正是這樣幾十年的看似很“笨” 、很“一根筋”的跑(圓場) 、敲(打擊樂) 、唱(曲) 、拉(琴) 、彈(奏) 、疊(衣服) ,才鑄就了戲曲“一棵菜”的魂。
今天,再說張朝暉是我眼中的“傳奇” ,主要是因為當下這樣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不急功近利、不貪圖名利的戲曲人少了,最明顯的就是不管是歌舞團、還是戲曲團體練早功的人基本沒了(如果有也是為了每天50元的“點卯費” ) 。把藝術僅僅視為謀生的手段,對藝術缺乏起碼的敬畏之心,更遑論為藝術而“犧牲”了。在人人想“站中間” 、人人想“都看我” 、人人想“我是中心” 、人人想“不勞而獲” ,妄圖以最小的付出獲取最大的利益的時代,我們需要有更多的張朝暉,用自己的堅守來維護藝術的神圣與職業(yè)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