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金小巷,體驗卡夫卡的“孤獨”
布拉格城堡下的黃金小巷看上去有點花里胡哨,卻有點喜感,那些逼仄、低矮的小商店,幾乎就是為 《白雪公主》的七個小矮人量身訂制的,一個成人版的童話世界,因為袖珍而卡哇伊了。
黃金小巷22號,要不是導游明示,難以想象當年卡夫卡會棲身這兒寫作。他身高1.82米,如果站直了,留給頭頂?shù)目臻g也就不多了。
這間把門牌號的兩個“2”都寫得像“Z”的小店,如今成了卡夫卡著作的專售店,也算是“實至名歸”。房子是當年卡夫卡的妹妹為他租下的,租金每月20克朗,按照現(xiàn)在的匯率折算,合人民幣5元不到。這在100年前的捷克,應該也是個蘿卜價。
一間正式的房間,再加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廚房;屋外沒有花園,屋內(nèi)沒有浴缸。城墻腳下的陋室,說避難所也不為過,但卡夫卡已經(jīng)心滿意足。他說,“為了寫作我想要孤獨”。
這間22號房能滿足他的也就是他說的“孤獨”了。
所謂孤獨,除了孤身、獨行,對外部環(huán)境來說,便是沒有紛擾和嘈雜;世界是絕緣的、凝固的,寂靜如死,唯有自己的思緒是活躍的,在天馬行空。
黃金小巷建于16世紀末,國王魯?shù)婪蚨涝谛藿顺潜ず螅铝钫衼?4個射箭手護城,日夜站崗放哨。這些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房子就是專門給他們造的,24個人24間房,也就一個集體宿舍的構架。
由于長年無戰(zhàn)事,神射手的職責漸漸淪為保安。終于有一天,上面發(fā)現(xiàn)與其養(yǎng)著這些射手大材小用,還不如撤了。丟下的這些營房想必也空置了一段時間。不招人待見,又年久失修,到1657年就只剩下了14間。再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這里成了游走江湖的煉丹師的天下,人們因此給了這條街一個正式的名字———煉丹士街。直到1831年的一天,一個名叫Uhle的煉丹師因煉金爐爆炸被炸死,那些煉金的烏合之眾才一哄而散,還了黃金小巷一個清靜。
卡夫卡搬來時應該是1916年的年初,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說,“步出住處的門,便踏上了寂靜的街道路面上的積雪”,又說,“今天它完全地適合于我了。包括:門前那美麗的上坡路,那里的寂靜”。
如今這條“寂靜的街道”,“門前那美麗的上坡路”包括“那里的寂靜”,正在被紛至沓來的世界各地的游人走馬燈似的踩踏著。人們圍觀、拍照,或高聲朗笑,或竊竊私語。顯然,人們沖著他的名字而來,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叫卡夫卡,不去黃金小巷看卡夫卡等于沒到布拉格。然而,僅此而已,至于卡夫卡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寫了點什么,似乎無關緊要了。
此情此景不由人聯(lián)想到了當年這位“22號”租客所寫的另一部著名的小說《饑餓藝術家》 ———那位以表演忍饑挨餓為終身職業(yè)的“藝術家”被關在一個鐵籠里,外面反鎖著,以示他的決心與清白。好奇的人們圍著籠子轉悠,他們不明白他的初衷,也無法欣賞這位藝術家的“才華”,更多的人則想看出一些作弊的端倪或是破綻……最讓饑餓藝術家哭笑不得的,是那幾個值班的看守,常遠離籠子玩牌,像是故意給他一個進食的機會。他很惱火,只得一再表白:“因為我找不到適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我不會招人參觀,故意顯眼。”
他說的是由衷之言,但是沒人相信。人們只會認為他在裝腔作勢,擺噱頭。
沒辦法,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有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解釋,沉默。
我認識卡夫卡正是從 《饑餓藝術家》 開始的,正是這位“藝術家”的悲慘的命運,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對人的異化以及人性淪喪的無奈。
我們到黃金小巷的季節(jié)正是布拉格之夏,萬木蔥蘢,陽光熱烈,但這并不妨礙我想象那個冬天,不難想象卡夫卡所說的“寂靜的街道路面上的積雪”。
那該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呢? 想必那是大雪初霽的一個個黃昏,小街白皚皚一片,闃無一人,能證明還有人存在的,便是雪地上的一兩行足跡了。卡夫卡沿著坡道緩步而行。這是他每天的必由之路,為的是登上當年神射手站崗的城頭。寒冷的空氣讓他無比清醒和興奮,卻又傷害著他的帶病的軀體,令他咳嗽連連。城頭近得就像家里的樓頂,沿坡道只消走幾分鐘的工夫。那里可以俯瞰整個布拉格城區(qū)。只是天色已晚,白茫茫一片,白雪覆蓋了布拉格,白天那些好看的鱗次櫛比的紅色房頂不見了,只有伏爾塔瓦河猶如白練,泛著微微的波光;查理士橋只留下古樸的剪影,像拼接而成的鄉(xiāng)下拱橋,然而卡夫卡卻能清晰地指出橋上那每一尊雕像的位置,以及所有這些傳說中的人物的來龍去脈。他在心里常與他們對話,要不是圣維塔教堂的鐘聲的催促,提示他已經(jīng)夜深;要不是討厭的咳嗽不時打斷他的思緒,他甚至會呆上整個夜晚。
誰知道,白天乏力疲憊,晚上興奮失眠,恰恰是肺病的征兆。此外,他還盜汗、胸悶、低熱。那些結核分支桿菌正在夜以繼日地吞噬著他的肺葉。他變得焦慮不安,因為焦慮而暴躁,也因為焦慮而渴望孤獨。
時年33歲的他高大英俊,一雙陰郁的眼睛像有無處傾訴的重重心事。這讓他女人緣十足,哪怕在疾病纏身的時候。
一年多前,與菲莉絲的婚約無可挽回地終止了,原因就是因為他被另一個女人愛上了,而這個叫格蕾特的女人恰恰是菲莉絲的閨蜜。當時她聽說菲莉絲與卡夫卡之間的感情有了隙罅,前來調(diào)解,沒想到卻是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卡夫卡。當隱情暴露,卡夫卡與菲莉絲也就不得不解除了他們間的第一次婚約(以后又解除了一次)。
其實,無論菲莉絲還是格蕾特,她們有誰真的了解卡夫卡呢? 沒有。與她們的交往常讓卡夫卡處于一種欲望與抗拒的兩難之間,當每次肌膚之親的高潮消退,隨之而來的便是更深的沮喪與煩躁。
卡夫卡選擇逃避,把黃金小巷當成了抗拒女人蠱惑的避風港,就一個人,清心寡欲,靜心獨處。
可是,在欲望面前,他難以“清心”。于是,他的“獨處”,就摻雜了不少水分。有人將這個歸咎于他的疾病,說肺病患者容易性亢奮。這話有多少醫(yī)學依據(jù),實在令人生疑。
其實,孤獨也是一種修行,猶如老僧入定,不是人人都能達到那境界的。
1917年8月,他開始咯血,9月4日被診斷為肺結核。于是不得不搬家,住到屈勞,由妹妹負責照料。
在黃金小巷的一年多時間里,他完成了 《城堡》 《鄉(xiāng)村醫(yī)生》 和 《致科學院的報告》。
令我更感興趣的是他于1918年在屈勞完成的那部 《中國長城建造時》。而這部小說的構思則醞釀于黃金小巷,后人在他的筆記上看到了在那時開的頭。這部作品更像是一則寓言,假托一位曾經(jīng)參與建造長城的中國學者的口吻展開敘述,在時間上跨越了古代與現(xiàn)代,空間上則模糊了東方與西方的界限,表達了個人在龐大的帝國體制面前的微不足道以及深深的無奈。
他沒到過中國,看到他寫“長城”,我就明白他寫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布拉格城堡。
很多人以為孤獨便是自我的桎梏,畫地為牢,然后苦思冥想。其實不然,孤獨恰恰是一種飛越,讓思想插上翅膀,飛越藍天,飛越大海,飛越千山萬水。
在黃金小巷住了一段時間,每天散步面對匍匐逶迤的城堞,他漸漸感覺到了一種窒礙的焦慮,插翅難飛,阻攔重重。他仿佛困獸猶斗,屢屢撞墻,卻總是徒勞無功,難以突圍。
由此,他想到了中國的長城。那里幅員遼闊,無邊無際;那里的長城重重疊疊,固若金湯。怎么想象在中國穿越長城呢? 他一定覺得選擇長城比選擇布拉格城堡的場景更典型,也更有說服力。
其實,無論中國的長城還是布拉格的城堡,區(qū)別并不是太大,同樣的厚實堅固,同樣的拔地參天,同樣的不可逾越。
可笑的是,我們其實都是城墻與城堡的筑造者,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含辛茹苦,歷盡艱辛……就在這日積月累中,我們也已經(jīng)將自己扎扎實實地圍困了起來,并且難以越雷池一步。
我們無法逃避。
正如卡夫卡所說:我們唯一能逃避的就是逃避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