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致瓦萊里和羅曼·羅蘭信件(選刊)
我們在2014年找到梁宗岱致瓦萊里的信件和羅曼·羅蘭日記中關(guān)于梁宗岱的記載,在同年出版的《青年梁宗岱》中披露了部分內(nèi)容。2015年又找到梁宗岱致羅曼·羅蘭的信件。由于這些文獻(xiàn)來之不易,又保存在海外,為免湮滅,及方便有心人士參考和研究,因此在這次出版的《梁宗岱早期譯作》中收入全部原文,附上中譯,雙語對照,這是在國內(nèi)首次面世。
從這些信件中,我們可以看到梁宗岱與瓦萊里來往密切,不時登門求教,不乏見面長談機會,因此信函較短。下面是第一和第二封信的中譯。
敬愛的大師:
我遵照指點,試改了十四行詩幾行詩句,隨信附上所得的改稿。請問覺得如何?
明天是法蘭西文學(xué)院入院典禮,很遺憾未能參加盛會。但將在報紙閱讀大師的演說。而且,不久便有機會見到大師,對嗎?
再見大師,此致最高敬意及最親切的思念。
梁宗岱
1927年6月22日
[信中提及的詩是至今僅見的梁宗岱法文十四行詩,后來以《Nostalogie》(懷念)為題發(fā)表。]
敬愛的大師:
今晨離開后,禁不住不斷思索大師啟示我的水仙結(jié)局主題。如此美麗,如此真實!倘若不寫成詩句,流諸后世,實在是詩歌的一個重大損失。
……水仙底水中麗影,在夜色昏瞑時,給星空替代了,或者不如說,幻成了繁星閃爍的太空:實在唯妙唯肖地象征那冥想入神底剎那頃——“真寂的境界”,像我用來移譯Présence Pensive一樣——在那里心靈是這般寧靜,連我們自身底存在也不自覺了。
在這恍惚非意識,近于空虛的境界,在這“圣靈的隱潛”里,我們消失而且和萬化冥合了,我們在宇宙里,宇宙也在我們里:宇宙和我們底自我只合成一體。這樣,當(dāng)水仙凝望他水中的秀顏,正形神兩忘時,黑夜倏臨,影像隱滅了,天上底明星卻一一燃起來,投影波心,照澈那黯淡無光的清泉。炫耀或迷惑于這光明的宇宙之驟現(xiàn),他想象這千萬熒熒的群生只是他底自我底化身……
這便是我回家時的思考。如果誤解了大師的思想,敬希原恕。
梁宗岱
1927年6月22日
(讀過梁宗岱譯作《水仙辭》的人不會覺得此信陌生,因為中間兩段譯文出自他本人手筆,最早出現(xiàn)在1931年《水仙辭》單行本的“譯后記”中。八十多年后,我們讀到法文原文,兩者對照,完全一致。)
羅曼·羅蘭居住在瑞士日內(nèi)瓦湖邊,梁宗岱曾兩次往訪。兩人平常以書信溝通,篇幅較長。這里選登的也是第一和第二封信。
尊敬的先生:
我在懂得法語之前,已經(jīng)被《約翰·克里斯朵夫》的英譯本深深感動。若非一種對這部作品的敬重阻止我,恐怕已冒失從英語翻譯過來。
我在開始學(xué)習(xí)法語那年,得知我的同胞敬隱漁先生已經(jīng)開始了這個重任。自此之后,除了《約翰·克里斯朵夫》第一二卷外,中國還出現(xiàn)了《貝多芬傳》的兩種譯本。至于我自己,不時練習(xí)法譯中,以及中譯法。我主要翻譯過保羅·瓦萊里先生的《水仙辭》和《太司特先生》,還有一個中國古代詩人的詩篇,隨信附上幾個樣本。
和1929年升起的太陽一起,世界被另一個太陽照耀著:一個新的貝多芬!同樣的一個英雄人物——但是增加了怎樣的寬度、廣度和深度呀!閱讀的時候(我正在第二次閱讀),每個字都在躍動,深入到內(nèi)心,一如瓦萊里先生文字的光芒和響亮。(因為在我心里,你和瓦萊里先生,是這個世紀(jì)思想的兩大潮流,代表了精神的力量和飛躍。)隨著閱讀的深入,我無法抵抗譯成母語的愿望的推動。這一回,我想我可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件工作。大師允許我做這件事吧?
尊敬的先生,請接受我最崇高的致意和最熱烈的欽羨。
梁宗岱
1929年1月15日
又及:有些朋友看了從英語翻譯過來的《米勒傳》片斷,想看原作而遍尋不獲。請告有無重印打算?
[梁宗岱請求授權(quán)翻譯的著作,是羅曼·羅蘭長篇系列《悲多汶:他底偉大的創(chuàng)造時期》(梁譯書名)的第一卷,但囿于時局和個人生活變動,一直未能譯出。]
敬愛的羅蘭大師:
蒙允翻譯大作貝多芬,銘感至深。初次閱讀時,對于中國讀者能否欣賞這部書曾把握不定。但經(jīng)過思索后,我得出正面的結(jié)論。
多少世紀(jì)以來,古老的中國在藝術(shù)上熱衷于精巧和純粹,現(xiàn)在似乎想返回力量和嚴(yán)謹(jǐn)。莎士比亞、貝多芬、約翰·克里斯朵夫的作品,甚至他們的生平,對我們是一種真正的新發(fā)現(xiàn)。中國青年被熱情所推動,狂熱地尋求近距離認(rèn)識大師們的面目。這個新貝多芬不就是使我們深刻地既認(rèn)識到這位音樂家的靈魂,又認(rèn)識到克里斯朵夫的靈魂么?
另一方面,我們中間有好些人,他們也醉心于西方音樂。這部作品對他們將有很大的幫助,因為他們鮮有機會聽到這種音樂令人滿意的演奏。一位看過這本書的法國女友跟我說,她從里面學(xué)會理解許多奏鳴曲。
說到頭來,書內(nèi)的評述本身就是一些可以獨立來念的詩句。跟樂曲那樣,它們直接帶引我們深入到英雄的靈魂——英雄們的靈魂里,即使強烈程度不一樣。就我而言,對音樂的和聲一竅不通,卻連續(xù)兩次把全書一口氣讀完。
當(dāng)然,作為翻譯者,我對音樂應(yīng)該有更多了解,這是全書的核心本身。兩年以來,我產(chǎn)生學(xué)習(xí)和聲的打算,以便更好地享受音樂。這不是一個強制自己的好機會么?在此之前,如果大師允許,我將翻譯《歌德與貝多芬》,這篇刊登在《歐洲》雜志上的美文。
我還要感謝大師把我介紹給《歐洲》朋友的好意。我樂于從命。況且該刊物于我一點不陌生,在讓·普雷沃的提議下,我曾兩次為它撰稿。只候大師通知,我便去見蓋埃諾和羅伯法蘭斯先生。
敬隱漁今夏考取中法大學(xué)。他離開巴黎時沒有跟我道別,現(xiàn)在大概在里昂。
隨信附上一首詩譯,這是寫于二十一歲那一年的詩,也就是說,已有數(shù)年。直至如今,仍是我最后寫作的兩首詩之一。
敬愛的大師,請接受我最熱情的致意。
梁宗岱
1929年1月25日
(此信距離上信僅僅十天,梁宗岱承認(rèn)自己遇到音樂知識不足的困難,希望先翻譯第二卷《歌德與貝多芬》。羅曼·羅蘭欣賞這種認(rèn)真態(tài)度,欣然同意,并且在梁宗岱回國辭行時,題贈兩書給他。《歌德與貝多芬》在抗戰(zhàn)期間譯竣,于1943年由廣西華胥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