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莽:老老頭為小老頭畫素描 ——我為高莽先生照相
高莽先生在北京農光里寓所,本文作者攝于2015年9月12日。
高莽,不是名人,但頭上的光環(huán)不亞于時下一些“名人”:翻譯家、作家、畫家。自1943年發(fā)表譯作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起,七十余年來在多種文化領域筆耕不輟,譯著、散文及畫作等身。他曾任《世界文學》主編,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博士、俄羅斯美術研究所榮譽院士,曾榮獲俄羅斯總統(tǒng)授予的“友誼”勛章,以及中俄友協(xié)頒發(fā)的“中俄友好紀念章”等各種榮譽及稱號。
我與高莽先生結識,是近兩年的事。
丁聰先生(1916-2009)逝世后,其夫人沈峻(1927-2014)在我主持的《百家湖》雜志發(fā)表了一篇兩百字的短文《致丁聰》。同時配發(fā)的是高莽的漫畫《返老還嬰圖》,畫面是沈峻推著小車,車上丁聰手持如椽大筆,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這是一幅“永遠永遠惦記著你的‘兇老伴’”沈峻,充任丁聰秘書、保姆、護士和“家長”的生動素描。
丁聰羽化時,是揣著夫人的那封短箋和高莽的這幅漫畫上天堂的,其意味深長。用了高莽的一幅插圖,刊物要付酬(兩串羊肉串錢)。我不知高莽住址,向沈峻求援,遂有緣結識高莽先生。
三封書札往返后,我們由相識漸為相知。我請高莽為《百家湖》賜稿,先生不擺架子,只說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不寫文章了;但前年應一位朋友之約,為他編的一本專集寫了一篇追憶母親的文字,不知何故該文集一拖再拖,問可否以此文充之。豈止可以,求之不得!
不久,先生寄來《母親,我心中的燈》,并附來母親百年華誕的照片和他為百歲母親的繪像。八千字長文,我一氣讀完。此類追憶親情的文字,我讀得較多,令我感到溫馨和感動的也不少,但令我怦然心動、震撼的鮮見;而高莽這篇,不止令我震撼,更是令我心碎。現(xiàn)摘錄若干細節(jié):
十六歲的母親遵父母之命,嫁給十四歲的父親。母親一字不識,但她卻常拿著書,問高莽書上字,很想做個識字的女性。平時母親不允許家人坐在書報上,不讓子孫破壞帶字的東西。“文革”期間“破四舊”,她把舊書化為紙漿,做成一個紙缽,外面糊上花布,做缽使。書沒了,書魂仍在。紅衛(wèi)兵抄家,母親見高莽有本畫冊“不合時宜”,乘紅衛(wèi)兵不備,把一本俄文“毛選”的護封套在畫冊上,躲過一劫。她不識字,但通情達理。她聽說“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句話,兒子成長后,她讓高莽把這幾個字寫給她,她另在紙上“描”出這幾個字送給兒子:“聽到別人說這句話,我就決定寫給你,讓你永遠記住。”這話讓高莽受用一生。
母親有自己的審美觀念,她知道兒子常為人畫像,對高莽說:“畫男人要年輕些,畫女人要漂亮些。”這句話讓錢鍾書知道了,他讓別人轉告高莽,說按他母親的原則畫像,是不會有真實的作品的。楊絳先生聽后,卻認為“不見得”。母親不愛看自己的龍鐘老態(tài),她把室內大衣柜上的鏡子,用白紙糊上一截……母親長壽活到一百零二歲,無疾而終。她臨終時對高莽說:“我死時,在我胸上放一本書,我太想識字了。”高莽愧疚,當年沒能幫母親脫掉文盲帽子。他遵循了老人的心愿:火化時,把一本字典放在老人胸口,讓她帶入天堂……
自2013年以來,我與高莽音問不斷,但無面緣。2015年秋,我專程進京拜訪。時年八十有九的高莽,聽說我去看他,十分高興,讓女兒宋曉嵐到車站接送我。
他已患肝腹水,腹部膨大。曉嵐告訴我,父親腿腳不靈便,但偶爾還寫寫、畫畫。高莽室內有點特別,各種有關老虎的字畫、栩栩如生的玩偶特別多,書架中、墻壁上、床頭邊,滿屋皆是,有百只之多,世界各國的虎均有。我問先生何至于如此。他說,他與老伴都屬虎。他現(xiàn)在的住處原來叫“老虎洞”。楊絳說:“‘老虎洞’太冷,不如叫‘老虎窩’。”
我們聊得很投緣。高莽把我?guī)У剿男∨P室,一張單人床,倚墻的書架上擠滿一長排活頁夾,那里面裝滿他與文壇師友過從的信札。他與茅盾、巴金、冰心、艾青、錢鍾書、蕭乾等師友均有較密的過從,曾為他們畫過像。家中掛著一幅他畫倉頡(高莽習慣用“蒼頡”)的畫像,畫上“蒼頡”兩字是錢鍾書題的。他說這是他用錢老題名紙的下腳料,改成的小畫。他把畫裱了起來,并饒有興味地讓我細看畫像下部草叢的上方,是錢先生試筆寫的草字頭,狀似“飛蟲”,很有趣;還談及錢先生為他潤飾《蒼頡》題詞的往事……
臥室里次第懸著三幅女性畫像:母親、夫人孫杰和女兒曉嵐。高莽說這是他生命中三個“偉大的女性”。母親活了一百零二歲,生他養(yǎng)他教育他,“是我心中生命的燈”;夫人與他相濡以沫七十個春秋,現(xiàn)在雙目失明,長期臥床;女兒曉嵐是他晚年的“拐杖”,為照顧他們晚年生活,放棄國外優(yōu)裕生活……高莽愛女兒,有趣的是兩人常斗嘴,以斗嘴逗趣為樂。
香茗品了一盞又一盞,不覺一個半小時了。我為高莽拍了照,起身準備告辭。高莽擺手,示意我坐下。他轉回臥室,又顫巍巍地走出來,手里拿著畫夾:“哪能讓你就這樣走了呢,留點紀念。”原來他要為我畫一幅速寫。我受寵若驚,按他的要求側身坐著,一動不動,太緊張了。高莽叫我放松,別老僵著身子,自然些。他用墨筆大約只用了三五分鐘就畫好了。然后問我“高壽”,我好奇怪,還是說了。他“哦”了一下,在畫作下方寫道:“七十二高齡的昌華先生留念”,落款是“八十五歲的高莽留筆,二○一五,九,十二于北京。”高莽又從里屋搬出一只裝滿印章的鐵皮月餅盒子,女兒曉嵐要幫忙,他不讓,非自己動手不可。好不容易找出那方曹辛之為他篆的名章。鈐好印,曉嵐連說:“錯了,錯了!”高莽問“怎么錯了?”“年齡寫錯了。”高莽一看下款,他把八十“九”寫成類似八十“五”,搖搖頭“老啦!”提起筆信手改了過來,且不露痕跡,又向曉嵐挑戰(zhàn)似地一笑:“這下對了吧?”
我回寧第二天,高莽即來電話,囑我把他的速寫復印一份,還囑我題上一句話,寄他作紀念。我戲題:“這是一位老老頭為一個小老頭作的素描。友人讀了稱‘形神兼?zhèn)洹6乙f高莽先生把七十二歲的晚輩美化成二十七歲的小伙啦。故祈求八十九歲的‘何焉’老,在九十八歲時再為后學重繪。”“何焉”者,高莽曾用筆名也。
本文作者系資深文學編輯,在職期間結識一批當代文壇名流雅士,并為他們照過像。近年他將每幅照片背后的故事寫了出來,結集為《我為他們照過像》,并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經(jīng)作者授權,本報今天先行刊登其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