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登:你無法讀懂我如一本打開的書
W. H. 奧登(1907-1973),英國著名詩人、評論家 舉世公認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你有可能獲知的真理
不允許直接的表達,
而告白的喉舌必定會立即
說出兩個不同版本的謊話。
奧登|《林中沉思》
在聒噪談?wù)摰拿恳粋€話題之后
相互猜疑是固定的低音變奏
往來穿梭的時髦名字如果被破譯,
傳遞出的常常是悲哀的訊息。
你無法讀懂我如一本打開的書。
你觀察到的遠非我的真實面目。
奧登|《社交聚會》
馬鳴謙:對我,奧登是一個沒有見面的老師
我把同蔡海燕的相識理解為因奧登而結(jié)緣的一次奇遇,很開心。2009年見面過后,到今天,上下卷都出來了,很喜悅。我也一直,包括跟我的妻子、孩子說,我說有生以來,我做完做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這個,而且也覺得做的過程當(dāng)中收獲也很多。
因為翻譯一個詩人,特別像奧登這樣高難度的,因為他的跨度以及內(nèi)容的豐富程度,以及他的語言本身的能力,也是在英語世界當(dāng)中,應(yīng)該講是屬于很難去攀登的一個高峰。所以對自己來講是一個挑戰(zhàn)。我是把它當(dāng)做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奧登,是一個沒有見面的老師。從他的身上所獲得了寫詩的技術(shù),更重要的是獲得了一個視野。
用中文譯者去翻譯奧登,一方面是一種學(xué)習(xí),另外一方面也是用我們的母語去降服英語。它有兩方面的對話,一個是譯者,因為我本身也寫詩,或者一個詩人之間的對話,另外一個層面就是我所代表的母語和他的母語的一種抗衡。所以這當(dāng)中的轉(zhuǎn)換,用足了腦筋,包括參考了很多前輩譯者的譯法。但是我盡量初譯的時候不去看,抓住初始印象。理解有障礙的話我通讀原文,聽里面的節(jié)奏。
當(dāng)然,光有勇氣還不夠,因為奧登是一個非常豐富,甚至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的閱讀量、他的思想意境非常廣闊,而且思考的深度也比較深,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翻譯一首詩,往往要了解這首詩寫作的前后背景,他用的典故。
對我來講,除了從詩藝、從技術(shù)修辭方面來學(xué)習(xí),一個完整的創(chuàng)作者,無論是寫小說還是寫詩,還是從事任何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如何從年輕期、中年期、老年期,同樣保持旺盛的探索動力,這是我在翻譯過程當(dāng)中也希望有的追溯,我把它理解成沉默的對話,沒有聲音的、無聲的對話。
詩歌的價值需要在時間當(dāng)中沉淀以及獲得更具眼光的后代們的認可。文學(xué)經(jīng)典也是這么形成的,我相信,包括我們自己的寫作、翻譯,也在這個序列當(dāng)中,但是我們有沒有跟奧登一樣的自覺意識,這也是很好的一個大提問。
張定浩:奧登提醒我們關(guān)注整個世界
說起奧登,我基本上只能看翻譯的東西,所以原文其實都沒怎么看。這一本《奧登詩選:1948—1973》對我來講更加重要,因為里面涉及到一大批之間沒有翻譯過的詩,而且奧登后期的詩作風(fēng)格也有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我令我更加喜歡。因為這些變化是在翻譯當(dāng)中有可能保存得更多。
弗羅斯特說詩歌是翻譯中被遺漏的東西。其實一直有另外一種說法,包括歌德,說詩歌就是翻譯中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其實在奧登這里,尤其他后期關(guān)注整個的歷史,關(guān)注整個的神話,整個的空間,這對我們作為當(dāng)代的詩歌寫作者是非常有益的提醒。我看到他去研究荷馬,討論什么叫文明的人,說一個文明的聲音是什么樣子的。
所謂文學(xué)就是把整個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人不光光是懂得修辭,他會懂得每一個方面。一個文明的人是什么樣子的。這里我會覺得他涉及的面特別多,一個人在過了四十歲以后,他該怎么樣寫詩,他如何突破自己過去的那種抒情的和自我的狀態(tài),我覺得他是會給人很大啟迪的。
奧登理解一首詩首先是用耳朵寫作的,就像布羅茨基談?wù)摰囊粯樱囊袈尚允欠浅姷摹M瑫r他也說,他會思考一個抒情詩人在他的抒情才能之外,還有什么才能。因為不可能一直有抒情才能的,我們的靈感總是某些時刻才會到來,那些時刻之外一個詩人應(yīng)該做一些什么事情?
我覺得到了一定年紀之后,他可能重要的不是說以什么方式來寫詩,而是最后這首詩里面看見了什么。一個詩人的洞見,對真理的把握,我覺得最后他要討論的就是真理,因為這個真理的問題,在古希臘的時候也是個問題。真理就是詩人所掌握的,不是一個固定東西,就是一個人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認識,這樣的認識可能是模糊的,必須通過模糊的方式表達,而這種模糊的方式可能就是詩歌。
蔡海燕:對奧登后期創(chuàng)作的理解
奧登的話,他一直是位很有童心的詩人,我就想到奧登不斷地提到游戲這個詞。他說詩歌是知識游戲,也就是說,比如剛才講到閱讀,各個方面的知識的積累等等,還有包括他在詩歌方面不斷要求自己成長。
然后他很強調(diào)一點就是說,比如剛才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奧登也會寫抒情詩,比如《葬禮藍調(diào)》,像豆瓣上的奧登小組,很多人附上的理由就是喜歡他的《葬禮藍調(diào)》。他擅寫這樣的詩,但是不愿意自我重復(fù),他不斷的進行詩歌的各種方面的探索,這可能就是奧登前后期,包括思想方面的轉(zhuǎn)變,爭議比較大的一點。
王寅:奧登的詩很像冬天的詩,沒有枝葉,只有樹桿
我接觸奧登比較晚,他是非常難進入的詩人,非常干和非常澀,就像他的臉一樣。打一個不確切的比方,拿他和聶魯達相比,聶魯達是巴洛克式的,非常豐滿充滿想象的寫法,當(dāng)然也很有水分,也寫了很多很差的詩,但并不影響他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
奧登和他正好相反,他是非常沉靜非常克制非常理性的,應(yīng)該是智性,比較俗氣的說法是比較“知性”的。他不太會在詩行里流露出他的感情,雖然他有很深厚的感情,他是以很曲折的方式在表達。聶魯達可能會寫很多花花草草的東西,但是在奧登這里是沒有的,他會砍得一干二凈。
但是他的這種,我覺得他的詩很像冬天的詩,是沒有枝葉的,只有樹桿,而這種樹桿反而給你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奧登是我喜歡的詩人了,但是他又非常有難度,這種矛盾非常吸引我。
奧登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他就說要成為一個大師有幾個先決的條件,當(dāng)然我有很多是不同意的,因為成為一個大師其實并不是這些條件所決定的。
我先把他說的條件盡量說一下。第一個是產(chǎn)量高,他已經(jīng)做到了,他一直在寫。但是產(chǎn)量高并不意味著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有些人寫一輩子,可能一首詩都留不下來。第二個他說必須要有變化,早年的詩和晚年的詩會有變化,就好像有些人的成名作就是他的代表作,他以后再也沒有東西出來,這是不行的。
奧登一直在努力的推進,他從各個方向推進,包括他的寫法,他的題材的尋找,他對時空的把握,他事實上一直在花心思在做。有很多嘗試是非常成功的,對我們的寫作有很大的啟發(fā)。還有一個他說要有手法上的獨創(chuàng)性,這他也是有的,這是他的天賦。
王家新:《奧登詩選》向我們展現(xiàn)一位大師的晚年
這樣一本詩選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位大師的晚年,晚期的風(fēng)格。
我很看中晚期風(fēng)格,一般我讀詩,讀一個作家詩人的作品,從最后讀起,后面他站住了,他的一生對我才有意義。后面不行,早期再好,可能對我來講都是一種不靠譜,或者只是一個過客,這樣的例證很多。我喜歡那種越寫越好,尤其是能夠進入一個黑暗而偉大的晚年,這樣的一些作家和詩人,奧登正是這樣一位詩人。
奧登的后期非常復(fù)雜,我在審校的過程中也很佩服譯者下了這么大的功夫,因為他晚期的詩翻譯難度巨大。非常難翻譯。巨大的難度,無論是讀懂還是讀透,還是作形式上把握,還是翻譯過程中語言的傳達,都是巨大的挑戰(zhàn)。它展現(xiàn)了奧登晚期思想藝術(shù)方面的追求。
我在校對的過程中讀得比較細,還是受到很多啟示,受益很多,也更加了解這樣一位詩人后期全部詩歌的創(chuàng)作,我是非常敬佩的。我認同他是二十世紀英語詩壇的大師,這是無可置疑的一位大師,當(dāng)然翻譯也許不盡完美,但是即使如此,我們也可以體會到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堪稱大師的很多東西,都在這部詩選中體會到。
徐則臣:對小說家來說,如果不談奧登可能更危險
小說家談詩人是很危險的一件事,尤其是談奧登這樣的詩人更加危險。
但對小說家來說,如果不談奧登可能更危險,尤其像奧登這樣的二十世紀詩歌的一位大師,如果你沒有意愿去談、不去看、不想談,甚至不敢談,我覺得可能更危險。
我看奧登的詩歌,肯定是從一個小說家的角度去看他的詩,我以另外一種藝術(shù)的從業(yè)者看這樣的藝術(shù),就像我現(xiàn)在盯著后面的畫一樣,可能這個畫畫的到底怎么樣,本身我并不是那么在乎,但我看了一眼以后,我覺得這幅畫對我的小說寫作可能有什么影響,我在閱讀的時候更多的要的是這個效果。
這些詩里面,我看了一半以后,突然開始從頭看前面的序,看了前言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奧登對于寫小說,至少對于我來說,很多方面比較像。
比如奧登提到,“他分析詩歌的風(fēng)格和主題必須與他本人發(fā)生同步的改變,必須持續(xù)不斷的發(fā)展適合年齡的新的寫作方式,而無需和他所處的歷史、文化、時代環(huán)境,他并不糾結(jié)這樣的問題,我在1967年該怎么寫,只會質(zhì)問我在60歲時該怎么寫。”
我特別喜歡這一段,看這段的時候,后面的對我來說一下是非常清晰的解釋,把很多我迷迷胡胡的東西解釋出來。也就是說,我很長時間也是堅持這樣的想法,就是我寫作,小說里面的主人公,基本都是跟我同齡,很多年前我可能會寫年輕一點的人物,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小說里面的主人公也會慢慢的跟我一起成長,為什么?不是說一個作家你不能在18歲虛構(gòu)80歲的主人公,不是這樣,而是我希望我對這個世界最真實的看法,通過同齡人的眼睛,最真實、最有效的呈現(xiàn)出來,80歲的人怎么看這個世界,我可能知道一點,但肯定不如我知道我這個年齡的人對自己這個年齡所處的這個世界的最真實的看法。
所以我在奧登的詩里面基本上看到他對世界的認識,是跟他的年齡同步往前走的,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得到印證或者說得到大師的首肯,對我以后的寫作這樣的一種堅持是很好的鼓勵。
馬宗武:在讀奧登詩歌的過程中,不斷開闊他的視野
《奧登詩選》上卷入選過當(dāng)年的很多好書榜,這本我也仔細看了,奧登的詩我在讀的過程當(dāng)中,說實話,起碼還是有一些門檻的。
他在年輕時候的詩,我覺得相對有點晦澀,比如他關(guān)注政治,關(guān)注個人情愛的,關(guān)注個人孤獨的,到了這本他的視野更開闊,關(guān)注宗教的,關(guān)注田園風(fēng)景的,關(guān)注身邊人物的,他這個角度視野更開闊。好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的這套書,都會有非常細致的一些注解,方方面面、點點滴滴的注解,積累起來就可以把奧登全面的寫詩過程,包括他個人的成長過程能夠更明確的看到。
所以我在讀他的詩的過程中,看到了奧登在成長,在不斷的開闊他的視野,我們也通過上下卷的詩選,能夠給電波那端的朋友更清晰的奧登詩的概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