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 坡
幺坡就在我家正對門。站在院壩里講話,稍微大聲點,幺坡那邊就聽得清清楚楚,相反,亦然。當然,這種情況主要是指冬季,田地里干干凈凈,樹葉全部凋零,聲音毫無遮攔就傳了過去。而夏季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包谷蕪子齊刷刷在門口立起來,吊腳樓邊的松樹杉樹花梨樹異常茂密,甚至連夜晚的燈光也被包圍得密不透光。
太陽一出來,首先就照耀了幺坡。我們叫這一類為陽坡。陽坡日照充足,土質的滲水性良好,種出的紅苕?zhèn)€頭不大,卻甜到心底。咬一口,面面的,隨時都有掉一坨的可能,因此叫面苕。面苕可以背到有水稻的低山去換大米,以改善生活。當然,也可以用洋芋去兌換。
幺坡住著3戶人家。左邊熊家后來搬去了水井坡,右邊周家則搬去了周家坡,只剩下中間的李姓。所以,我們說起幺坡人,就是李家人了。幺坡缺水。他們走出了缺水的地方,卻仍然走不出大山賜予的陡坡。
李家老兩口身后無子嗣,便在中途接了親侄子來傳承香火。侄子有天賦,其命運也格外被上天眷顧,20歲不到就進了國企。一年365天,基本上都在外地,一攤子家務很自然就落在了老兩口身上。
娶妻生子后,繼子回來的次數(shù)漸漸多起來。兩個孩子被老兩口屎一泡尿一泡帶大時,幺坡的房子也出現(xiàn)了漸進性變化。保坎壘了起來,吊腳樓外墻的石條,全是從蘇家坡開采回來的上等石料,基本不過鏨子,就能砌得四棱上線。廂房和正屋清一色杉木板,裝成箱子一般。手一敲,嘣嘣作響如堂鼓。匠人開工時個個耳丫上別著香煙,休憩時就取下來,用火柴或是火塘里的明火石點燃,很滿足地深吸一口,甚至連煙子也想全吞進肚里。
擴建或修葺前前后后花了李家父子好幾年時間,用坊間話說:“夜夜做賊不富,天天待客不窮。”李家糧倉不僅沒露底,反而日漸殷實起來。肥豬一年大過一年,肥到脊梁上的膘足足有一拃厚,惹人羨慕佩服。房屋里儲藏的臘肉掛滿了整個板壁。來年荒月,鮑坪就有不少人來到幺坡,或借或買那肥得流油的臘肉。李家殷實戶的名聲就此遠揚。
繼子在一家藥材公司上班,知道黃柏杜仲芍藥棗皮能賣好價錢,就將房前屋后都栽種上這些在鄉(xiāng)人看來不起眼的東西。起初,鄉(xiāng)人都說那東西荒田,影響包谷洋芋的收成,后來見李家靠賣那些藥材賺了不少錢,紛紛效仿,討得實在。從此,不僅記住了李家父子,更是銘記了幺坡。
李家老兩口并未因家境日漸殷實而絲毫放松農田的精耕細作。夏天雞叫二遍就起床生火做飯,扛著鋤頭出工時,村人大多剛剛起床,正往菜園子里倒清尿。冬天出工時,許多人家還在拍打睡夢中撒尿哭鬧的娃兒。媳婦兒根本不用操心田里的活計,只管在家做飯,調理好兩個兒子的起居,梳理得光光鮮鮮后,放心去探望遠在紅巖寺鎮(zhèn)的丈夫,小住個三五天再回來。
眼皮子一眨,兩個兒子就成了大人。一個去當兵,一個跟父親做起了藥材生意。企業(yè)轉制那陣,繼子承包了那家小鎮(zhèn)的藥材鋪子,將本不怎樣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相隔百余里外的鎮(zhèn)上,建起了好幾層高的洋房。眼看著媳婦和孫子一個接一個往外跑,幺坡就剩下老兩口,守著偌大的空房,依然過著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的日子。或許是沒生育過,老兩口身體依然硬朗,年過七旬的老太婆還能給過紅白喜事的鄰里做主廚,刀上功夫不減當年。
年紀越來越老的老兩口,身體再硬朗,終究拗不過歲月的滄桑,頭痛腰痛發(fā)個燒什么的時有發(fā)生。老兩口一起病倒在床時,就止不住地想念在另一個小鎮(zhèn)上的兒子。有時甚至有些后悔當年不應該讓娃兒走出去,現(xiàn)在連倒杯水的人也沒有。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現(xiàn)在剛病就沒有孝子。接侄子過來,不就是想老了不能動的時候有個照應嗎?可是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老卷卷守活廟!
鮑坪是山旮旯里的山旮旯。從這里到鎮(zhèn)上就有30多里路程,再從鎮(zhèn)上到兒子所在的小鎮(zhèn)還有將近百里。無論是兒子回來還是老兩口過去,弄不好一整天還不能到達。兒子要將二老接到鎮(zhèn)上去安享晚年。那里有一條通往大城市的國道,每天有好多車輛來來往往。老兩口說,人一老,手腳就不聽使喚,去哪里都不方便,哪有什么好?再說,一個種地的人離開了土地,就好像搶奪了他手里的飯碗,心里無邊落寞空虛。
雖然紅巖寺鎮(zhèn)還是在群山包圍之中,但在鮑坪人看來,走出鮑坪在那里落下根無疑是一種驕傲。自古以來,鮑坪人祖祖輩輩還沒有一個人走出這巴掌大的地方。李家兒子無疑給父母臉上增添了無限榮光。老兩口人前人后腰挺得直直的,聽著一些贊美的話特別順耳,比喝了蜜汁還甜。一想到這里,所有的艱辛甚至病痛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幺坡回到多年以前的境況,仍舊是只有兩個人,仍舊是早出晚歸,仍舊一年喂養(yǎng)著幾頭肥豬。門口一坡的田地,分屬于周圍好幾戶人家,如今大都交給了國家。周圍的林地、門前的幺坡在逐漸長高,而老兩口就感覺自己在漸漸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