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凌敦多布如是說
噢……嗬嗬……嗬……
蒼天之神汗騰格里!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還有我眼前的高山草甸草原,還有在我的視線之外那無邊的大陸和夢幻般白浪滔天的大海……
此刻我終于爬上了祁連山南麓的高寒草甸,黑河上游以東的瓊布爾達坂,爬到了兩座懸崖之間的千年鄂博前,我坐在鄂博前的草叢中歇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向偉大的神靈煨桑祈禱。我點燃了堆在青石板上的柏樹枝葉和艾草,青青的桑煙噴著奇香飄向藍藍的天空,一只白頭禿鷲在青煙消失的浩渺碧空中翱翔。我用柏樹枝葉沾上瓶中的牦牛奶灑向空中。在這人跡罕至的寂靜山梁上,除了風聲,只有懸崖旁邊的青羊打響鼻的聲音,它們大膽而警惕地看著我,聽著我念誦咒語的聲音。在這里我無比清晰地看見,腳下的這個藍色星球上,千百萬年也只是一剎那。
煨桑的祭祀儀軌結(jié)束了。
我,一介逃亡者車凌敦多布,現(xiàn)在向你講述:
如果命運不是在幾個轉(zhuǎn)折處讓我祖父斯車穆加木參逃亡到這祁連山腹地,并且在堯熬爾人(裕固族人的自稱)的鄂金尼部落成家的話,當然就不會有我們這一個家族,也就不會由我來記述部落里的這些往事,盡管我只是一個簡單的窺視者。
從我祖父這一輩開始,我們像一塊酥油融化在祁連山寂靜的懸崖峭壁間,融化在堯熬爾牧人的篝火堆里,我們徹底成為了堯熬爾人的成員。從祖父抵達這里起到今天,還差幾年就是整整100年了。我祖母和母親曾說,那是因為天神汗騰格里和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護佑,是因為我們部落在黑河上游祁連山南麓的原鄉(xiāng)諸神護佑:如祁連山脈十三座神山之一,乃曼鄂爾德尼雪山那騎旋風般鐵青馬的威武神祇;如達烏爾山巔嵯峨山崖間的綠衣女神;如我們部落的禿鷲鄂博旁騎黃驃馬馳騁的俊美神祇;如黑河支流鄂金尼河畔杰布爾山上的黑森林中乘大鷹飛翔的神祇……
我的宿命就要把這個族群的記憶刻在自己的心上。我的父母和部落里的其他人給我講了一些支離破碎的往事。那些嘆息般的聲音和俚俗方言的蒙古語、突厥語、吐蕃特語混合的古老語詞,多少有些苦澀的鄂金尼部落的方言語詞,帶我進入了幾百年的記憶長廊,部落凄迷詭異的命運,就像是夏天徘徊在這山崖和草甸上空的浮云,久久縈繞在我的心頭。那是我從前的生命,是我的另一段生命,而這些都在我的記憶中蘇醒了復(fù)活了。
炎熱的夏天,我在距離瓊布爾達坂神圣鄂博300多公里遠的夏日塔拉,常常遠眺南邊的祁連山,還有雪線已經(jīng)上移了許多的阿米岡克爾神峰。每當晚霞飛滿天空,斡爾朵河畔柳林中斑鳩的聲音已經(jīng)沉寂時,那凄迷、詭異而冷寂的氣息彌漫在舒緩的山崗、長滿金色哈日嘎納花的原野和墨綠色的高山柳叢中。寂靜而寒冷的阿米岡克爾山峰亂云縱橫,令人內(nèi)心戰(zhàn)栗的氣息再度襲來,浸入我周身的每一個毛孔,很快進入五臟六腑,我禁不住打起了寒噤。我相信,就是最世俗的人如果獨自凝視神圣的阿米岡克爾雪峰,他的心里也會激起一種神圣的感情。
秋季剛開始的幾天是連續(xù)的大雨,雨停后我凝神看著夜晚的祁連山,當年騎著阿魯骨馬的匈奴戰(zhàn)士眼里的那個祁連山,仍然在這里靜靜地矗立著,只是不見了那傳說中的五色馬群。想到這里,一絲欣慰涌上我的心頭。數(shù)千年來,這座山脈改變了多少?在我的心里,它永遠是匈奴戰(zhàn)士離開時那個夜晚的祁連山。滿天星星或明或暗,而那鋼藍色的山峰又浮現(xiàn)在太白金星下面的天空上,仿佛藍色的火焰在燃燒,五色的馬群在馳騁。每次看到這一切,我的血液就開始在血管里快速奔涌,渾身像是燃燒般地滾燙起來。
這個神圣山脈的歷史也有兩面,一面是邪惡、怪誕、血腥和殘暴,另一面是寂靜恢弘、溫情善良、自由和尊嚴。
新時代的風暴讓許多人心靈像飛蓬一樣飄忽不定,礦區(qū)和電站讓這高山草原千瘡百孔。急劇增加的人和牲畜占領(lǐng)了從前野獸出沒的山嶺。不管怎樣,堯熬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小小的逃亡族群,依附于她的破敗和憂傷、幸福和歡樂、自由和尊嚴。地球上所有逃亡者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
我也常常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我的父母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記憶中的東西講述給我,關(guān)于他們的許多故事,還有那些活在他們記憶中的一切:稀爛的羊毛褐子長袍,傷痕累累的身體和滿是鄉(xiāng)愁的眼睛,還有他們祭祀過的偉大鄂博,趕著馱帳篷的牦牛走過的懸崖峭壁,靈性的阿魯骨駿馬,他們精心放牧照料過的五畜,他們念念不忘的高山草甸,黑河上游雪水融化成的山澗激流,秋天金黃的胡楊林和火紅的皂莢林,風霜雨雪中的黑帳篷,傍晚月光下那蔚藍色的達烏爾山巔之上的綠衣女神……我敬畏那些偉大的神祇,我相信那些先輩們的亡靈和我們這些生者息息相通,相互依賴。
任何一個或大或小的族群、部落和氏族的命運和整個人類的命運相互影響,世人共同努力塑造著地球和人類的命運,而人類和其他星球的生物相關(guān),整個宇宙在一個神秘的宏大計劃中進行,每一個人都有他獨一無二的使命。人類未來在銀河系中的任何一個作為,不僅影響著個人的未來,也會影響到久遠的過去和此時此刻。
此刻,黑夜中的部落岑寂無比,我的腦子突然又被堯熬爾語和漢語擁塞了。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我家那座黑帳篷,那年秋天帳篷扎在巴彥哈喇北側(cè)面朝東北的一個山梁上,就在那一座座褐色的懸崖峭壁和一片片墨綠色高山柳叢之間的草地上。從那里可以望見蜿蜒流向北邊的斡爾朵河和那冷幽幽的洋翔峽谷。隊隊大雁鳴叫著從頭頂飛越。我的眼前還有我父親從前那匹火紅的座騎——夏安格德斯,它在秋風中長嘯。遠處已經(jīng)蓋上一層白雪的山梁上,那些牧人趕著馱帳篷和家什行李的黑色牦牛群匆匆走著,不時從他們的口中發(fā)出尖厲的呼嘯聲、大聲吆喝的聲音和喁喁低語的聲音,那些老人、青壯年和孩子們在風中趕著牲畜翻過山梁遠去了……
逃亡遠遠沒有結(jié)束,而是在不斷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