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畫逍遙
總是有人問我:你的畫何謂逍遙山水?
于是我回答:逍遙山水是表現(xiàn)人與自然融和的山水情懷,它與古代隱逸、行旅之畫有所不同,其區(qū)別是優(yōu)游與幽居、閑適與勞頓。盡管逍遙山水古代無其名,但古人登山臨水、親近自然的情結(jié)一直有之,亙古未止。古代也有畫家畫過這個題材,但都是偶爾為之,而我樂此不疲,未嘗他顧,三十多年來始終執(zhí)守此道,熱衷圖繪逍遙山水。吾所倡逍遙山水旨在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人們在賞攬自然山水中含道暎物,澄懷味象,從中汲取大自然之靈智與美感,藉以寬解塵世的焦慮與牽累,從而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與心靈愉悅。
“逍遙”一語出自《莊子·逍遙游》,莊子之“逍遙”旨在忘懷物我,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以期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此謂道家天人合一、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光華。魏晉年間的郭象注解“逍遙”為“適性逍遙”,即自適其性的逍遙,此是儒家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思想折射;東晉名僧支道林闡解“逍遙”為“即色逍遙”,即無待無我的逍遙,此是佛家慈悲為懷、普度眾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禪理影照。我之逍遙山水,其逍遙含義是魏晉文人融合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仁智逍遙,即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登山臨水,暢懷抒情,曠達自在而又雅趣盎然。
魏晉時期是一個朝代頻更、社會動蕩的年代,此時儒家思想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受到強烈沖擊,諸家思想空前解放,是一個十分自由活躍的黃金時代。其時英才輩出,燦若群星,前有建安七子標新詩壇,后有竹林七賢領(lǐng)異儒林,還有隱逸詩人陶淵明、名僧支道林、書圣王羲之、畫圣顧愷之等高人名士,他們超邁卓群,班彪青史。魏晉文人鄙薄儒家的虛偽禮教,崇尚老莊無為而治、超然物外的道家思想,推許率直任誕、清俊通俗的行為風格。魏晉時期的頻繁戰(zhàn)亂催生了魏晉文人珍生惜時、高蹈避世的生命意識和隱逸思想,其流風所披,遂使當時文人們熱愛自然、回歸自然的山水情懷發(fā)展到極致。嵇康說:“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表現(xiàn)了物我兩忘、神游太虛的精神境界。至于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所描寫的世外桃源,則更是一片“芳草鮮美”、“怡然自樂”,人與山水和諧共處田園牧歌式的神秘鄉(xiāng)土。
魏晉文人借助游山玩水排遣塵慮,寄托情懷。西晉時名士嵇康、阮籍、劉伶等7人經(jīng)常雅集竹林,飲酒撫琴,清談論道,史稱“竹林七賢”。東晉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與謝安、孫綽等41位朋友,在紹興蘭亭“修褉”,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茂林修竹,曲水流觴,修褉賓客聚會蘭亭,斗酒吟詩,其樂融融。王羲之為其詩集撰寫序文,記此勝會,并揮毫書寫,傳諸后世。至若謝安二十年隱居東山、陶淵明歸隱后采菊東籬、顧愷之圖繪謝鯤畫像于丘壑之中等文人逸事,更是體現(xiàn)了魏晉文人淡泊名利、棲心大化之習性風度。魏晉時期儒釋道競相于名山勝水間建寺筑舍,傳經(jīng)論道,一時蔚然成風。蘭亭修褉便是魏晉風雅的絕唱,也是古代中國人文自然觀、逍遙觀的典范。30年來我多次圖繪《竹林七賢》與《蘭亭修褉》,都是為竹林七賢人格魅力所吸引,亦為蘭亭序之人文境界所折服。逍遙山水圖繪高士散懷山水之情,一方面出自我對魏晉風度的追慕,另一方面也不乏對古代原始、優(yōu)美自然環(huán)境的緬懷。
我所倡導的逍遙山水旨在表現(xiàn)魏晉文人樂山樂水的精神風度,故揮毫作畫務求高古脫俗、曠達自由、輕松愉快,此為逍遙山水之藝術(shù)宗旨。“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逍遙山水絕非人物景觀的自然摹寫,而需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激發(fā)情感、得想象之生命活力!看山不似山,山已化為胸中丘壑;看水不似水,水已幻成情感線條。仰觀流云,臥聽山泉,把酒臨風,吟詩對月,人在山水中感染天地萬物之洵美,體察閑適自在之歡悅!故畫作當以人物為體,山水為用;遠取其勢,近取其質(zhì);暢神達意,驅(qū)馳有度……努力追求情不虛情、景非滯景、情景交融、相映生輝的人性自由與筆墨效果,此為逍遙山水所需表現(xiàn)的藝術(shù)思想及內(nèi)容。
魏晉文人的山水觀映射其時代風尚,落實在筆墨上當是風神磊落,開闔自如!顧愷之的人物造型及線條,已淋漓盡致地表達了魏晉人物之畫風,所憾其時山水畫仍未成熟,乃至出現(xiàn)“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藝術(shù)悖象。現(xiàn)代藝術(shù)教育和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使得當代國畫與傳統(tǒng)國畫的繪畫形式和內(nèi)容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我們無法重復往昔,后人亦無法重蹈吾轍。故我所倡導的逍遙山水,還當賦予當下的審美氣息。古有“繪畫六法”,我增透視明暗;古尚墨分五色,我重墨色交融;古尚殘山剩水、老樹枯藤,我重山水滋潤、草木蔥蘢;古法三遠山水、我推二維4D……既從民俗民風中發(fā)掘淳樸,又從西畫藝術(shù)中提煉印象,師古而不泥古,趨時而不媚俗,以開放自由的藝術(shù)想象力,獲取逍遙山水畫寫意造型的審美升華!
登山臨水觀賞美景,既能親近自然,又可感悟自然。莊子夢蝶系主客間的自由轉(zhuǎn)換,我為蝶,蝶為我。位移逍遙山水之創(chuàng)作,無異我為山水,山水為我,故山水畫中的景色實為客觀印象與畫家心境的自由寫照及靈性切換。昔弘一大師云:“近觀山色蒼然青,其色如藍。遠觀山色郁然翠,如藍成靛。山色非變,山色如故,目力有長短。自近漸遠,易青為翠,自遠漸近,易翠為青。時常更換,是由緣會。幻相現(xiàn)前,非惟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萬法皆然。”逍遙充滿著夢境,逍遙者,如幻如夢,非夢非幻,無中生有,有復還無,是故逍遙山水畫具備心景如一、變幻自如的廣袤空間,任由畫家根據(jù)自身審美情趣的律動而進行創(chuàng)作。“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之樂?”歡樂在我,宣紙之上的筆墨歡騰、恣情揮灑,畫中圖像的山水氤氳、人物俊朗、動靜相間、虛實相生,端賴余之心境逍遙!故吾畫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