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 ——訪2013傅雷翻譯出版獎得主劉方
2013年12月12日,傅雷翻譯出版獎在京揭曉,老翻譯家劉方翻譯的《布羅岱克的報告》最終贏得該獎。在獲獎致辭中,劉方說:“我從小就喜歡法國文學,把法國文學介紹到中國是我最大的愿望。”
從事文學翻譯是出于“興趣主義”
劉方出生于1932年,18歲參軍,成為第一批解放西藏的女兵,5年后轉(zhuǎn)業(yè)先學俄語,后來進入南京大學外語系學習法語。劉方從小就喜歡文學,讀著翻譯小說長大,她至今還記得自己小學時讀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特別喜歡翻譯成中文的押韻詩句。
由于對文學的癡迷,外語系出身的劉方一門心思想搞文學翻譯。在南大學習5年法語后,劉方留校任教,后又調(diào)入中央電視臺國際組,從事新聞翻譯工 作。“文革”后,劉方放棄了在電視臺的工作,調(diào)入中國外文局主辦的《中國文學》雜志社,從事中譯外的翻譯工作。當時很多人覺得她的選擇“太奇怪了”,可劉 方說自己就是“興趣主義”,“我不喜歡新聞,我喜歡文學,我就是想做文學翻譯”。當時的選擇,劉方一直堅持到如今。
有了興趣的指引,劉方想盡辦法抓時間,刻苦鉆研翻譯。中譯外可以說是劉方的“主業(yè)”,在《中國文學》雜志工作期間,她翻譯了很多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和古今詩歌,退休后還將《少年天子》《穆斯林的葬禮》《老子》等中文作品譯成法文出版。
20世紀80年代初,劉方開始“業(yè)余”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陸續(xù)翻譯出版了羅伯爾·默爾勒的《傾國傾城》、雨果的《冰島惡魔》、福樓拜的《圣·安 東尼的誘惑》《布瓦爾與佩庫謝》,巴爾扎克的《夫妻生活的煩惱》及雜文,以及《格蘭特船長的兒女》《都德小說選》和加繆、艾爾莎·特麗奧萊、杜拉斯等人的 作品。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譯林出版社組織多位法語譯者合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7卷本,劉方與陸秉慧一起合譯了第6卷《女逃亡 者》。1996年,劉方參與、多人合譯的《蒙田隨筆全集》由譯林社出版,她稱翻譯蒙田“難度大于翻譯普魯斯特”。因為蒙田隨筆距今時代久遠,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 晦澀難懂,在當時就曾受到批評,要準確地譯出語句所傳達的含義,的確有不小的難度。劉方介紹說,就像中國研究《紅樓夢》有“紅學”一樣,法國也有“蒙 學”,蒙田研究一直在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材料或研究成果。當出版社要出新版《蒙田隨筆》,詢問譯者是否要重新修訂原譯文時,譯者們異口同聲:“當然要改!”“重 新一看,發(fā)現(xiàn)有很多變動,有的是我們自己的錯誤要改正,有的是有新的研究成果要補充”。劉方說:“發(fā)現(xiàn)錯誤很懊惱,覺得‘怎么會錯呢’?所以新版的《蒙田 隨筆》基本上是重新翻譯了一遍。”
從事文學翻譯工作是出于對文學的熱愛和興趣,而在翻譯作品的選擇上,劉方也遵循“興趣主義”,“有所譯有所不譯”。她對不同作者有自己的看法, 在翻譯中也有所選擇。她喜歡阿爾封斯·都德,在翻譯《都德小說選》的時候,自己選擇翻譯長篇小說《小弗樂蒙和大里斯勒》以及選本中的其他大部分作品。這部 長篇描寫了19世紀下半葉的巴黎社會,劉方特別對其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贊許有加。她回憶與好友陸秉慧合譯《巴爾扎克全集》雜文卷的過程時說,以前只知道巴爾 扎克的小說寫得好,翻譯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巴爾扎克雜文的語言精練,風格犀利,翻譯巴爾扎克雜文的過程也是再學習的過程,這樣的翻譯過程令她感到愉悅。而在翻譯 完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成天上樹的日子》之后,盡管出版社說杜拉斯的書很受讀者歡迎,劉方還是回絕了再次翻譯的邀請,她認為杜拉斯的作品“寫出了異域風 情”,但從文學角度看,并不是上乘之作,她不喜歡杜拉斯的文字。
“這是我翻譯的最后一本書”
法國作家菲利普·克洛代爾的小說《布羅岱克的報告》曾獲得2007年的“中學生龔古爾獎”,這一獎項的獲獎作品往往比“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品 更受法國讀者歡迎。劉方翻譯該書,也是出于“興趣主義”,“譯過那么多書,能讓我流淚的只有這一本”。劉方這樣描述該書帶給她的震撼:“下筆不多,但一個 個鮮活的人躍然紙上,一幕幕動人心魄的場景讓人終生難忘……沒有正面描寫戰(zhàn)爭,但上世紀那場侵略戰(zhàn)爭如何踐踏人的尊嚴,如何扭曲人的靈魂,如何蹂躪天賜的 美好,如何揭露塵封的丑惡,這里都有用血和淚提供的佐證。難怪作者的猶豫和惆悵始終溢于言表,而且感染了我。”劉方覺得,現(xiàn)在寫這樣的作品不多了,除了內(nèi) 容,該書在結(jié)構(gòu)上看似天馬行空,但脈絡(luò)清楚,文字感染力強,不故作深沉,因此初讀作品后她欣然決定翻譯。
這是一份“連作者自己都認為很難翻譯的‘報告’”,盡管是“老將”,但在翻譯過程中,劉方還是碰到了一些技術(shù)問題,書中有德文詞匯需要查德文字 典;還有一些詞句,需要與作者直接聯(lián)系以求得更好的解釋。作者建議劉方,文中的方言都原文照登,劉方答應(yīng)了,但僅保留了作者認為沒有意義的幾個詞的原文, 而對于其他有意義的方言詞句,尤其是特別重要的詞句,劉方做了意譯,她認為這樣“更符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
對于《布羅岱克的報告》獲得傅雷翻譯出版獎,劉方并沒有思想準備,她甚至都不知道有傅雷翻譯獎,主辦方通知她入圍了,請她參加頒獎禮,她就去 了,沒想到會拿獎。不過對劉方來說,《布羅岱克的報告》獲獎是對她翻譯成就的肯定,也有著更特殊的意義——它為劉方的翻譯生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今年 82歲的劉方,因為眼睛疾患,已經(jīng)很難再長期伏案從事翻譯工作了。“《布羅岱克的報告》是我翻譯的最后一部作品。”這部作品能獲獎,劉方“很高興”,“我 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
“文學翻譯工作不能小看”
“不要小看了文學翻譯,文學對一個人心靈上的感染力,比一般的說教要深刻得多。比如當年很多人都是因為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母親》等名 著,才最終走上了革命道路。好文學都是宣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的。哪怕作者自身是保守的,比如巴爾扎克,他自己是政治上的保守派,但是他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一 切,完全超出了他的世界觀,揭露了社會的復雜性,這是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文學的力量是很大的。” 談到翻譯時,劉方仍然難掩自小對文學的熱愛之情。她認為,文學給人的教育是“潤物細無聲”式的,“讓人從心底里接受”。她們這一代人,從中外文學的優(yōu)秀成 果中得益良多,而談起文學和文學翻譯如今的處境,劉方的口吻中多了幾分遺憾,她理解年輕人生存的壓力,但說起現(xiàn)在人們很少讀書,劉方仍然連稱“可惜”。
正是由于對文學的熱愛和對翻譯的興趣,劉方并不特別看重翻譯的稿酬。她承認翻譯的報酬是很低的,“你不知道翻譯蒙田的作品一千字要花我們多少天 的時間啊,如果光從錢的角度算我們都不干了”。劉方笑著說:“不過這個倒無所謂,我翻譯的時候也不會想著誰來重視我什么的,我按著我的興趣翻譯就是了。很 多譯者都沒有太考慮這個問題,至少我們這些老翻譯是沒有考慮的。”相對報酬而言,劉方更在意工作的態(tài)度。她很懷念以前做翻譯時,出版社的法語編輯會一句句 核對原文,糾正譯者難免的失誤;對于一個句子的多種譯法,譯者和編輯會反復討論商量,確定最合適的譯法。
“說自己的話”
老一輩的法語譯者中,劉方最欣賞傅雷的翻譯,她覺得傅雷的翻譯很好地兼顧了中文和法文的不同之美。評價譯本,劉方看重“流暢”。在她看來,翻譯 是再創(chuàng)造,“信達雅”的標準中,“信”是基礎(chǔ),翻譯作品當然要以原文為基礎(chǔ),要真實準確地譯出原文的內(nèi)容和風格。但譯文也應(yīng)該是“自己的話”,要符合中文 的表達習慣。法語明朗、準確、充滿幽默感,但不同作家的風格和表達方式不盡相同。都德、雨果的感情充沛,福樓拜的冷峻,左拉自然主義的語言方式“有點啰 唆”,這些語感的差別都需要譯者在譯文中加以體現(xiàn),這就是“達”。同時,語言是有節(jié)奏的,所以翻譯時,譯者需要反復推敲,必要時會在譯文中加減字,以求讀 起來更舒服,這就是譯文“雅”的層面。如果說“信”的程度取決于譯者的外語水平,“雅”則與譯者的中文修養(yǎng)密切相關(guān)。做文學翻譯,劉方覺得并沒有速成的方 法,“多讀書,讀中文作品,讀法文作品,在閱讀中加強自己的中文修養(yǎng),提高自己的理解能力和表達能力,力求對語言的理解更深一些”。
作為從事了多年中譯外的老翻譯,劉方所說的“說自己的話”更有弦外之音。她說中國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非常多,但反觀法國,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卻 很少。這其中有譯介方式的原因。將中國文學作品譯成法文,當然最好由法國人來做,但一方面法國很少有人愿意做這樣的工作;另一方面,即使是熟練的法國翻 譯,對于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方言、俗語、成語等也存在理解上的困難。劉方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合作翻譯:“當年的《中國文學》雜志就聘請了外國專家為翻譯把 關(guān),我們有了問題,隨時可以向他們請教,這非常好。”說起《中國文學》雜志,劉方很自豪:“《中國文學》雜志翻譯介紹了很多中國當代的中短篇小說,以及古 詩和新詩。它面向海外發(fā)行,訂戶曾達到兩萬多。”《中國文學》雜志還出版過一套“熊貓叢書”,有英文版也有法文版。這套叢書著重譯介了很多中國當代作家的 長篇作品,如《綠化樹》《人到中年》等,在法國引起了很好的反響。“應(yīng)該多多推介中國文學”,劉方強調(diào),這可能是老翻譯家對“說自己的話”更深層的表達。
譯文
“你們曾經(jīng)觀察過蝴蝶嗎,鎮(zhèn)長先生,還有 您,小學教師先生,對,蝴蝶,無論哪個種群的蝴蝶?沒有?從沒有?遺憾……太遺憾了!我可不一樣,我把我的一生都貢獻給了蝴蝶。有些人關(guān)心化學、醫(yī)學、礦 物學、哲學、歷史,我呢,我整個的生活都奉獻給了蝴蝶。它們完全值得我這樣的奉獻,但很少有人能明白這點。這很可悲,因為如果人們更關(guān)心一些這種華麗而脆 弱的創(chuàng)造物,就可以從中吸取對人類具有非凡作用的教訓。你們想想,比如,在鱗翅目里有一種以‘火焰王’之名著稱的昆蟲,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一種行為乍 一看似乎毫無道理,但后來的許多事實證明,那種行為完全合乎邏輯。談到蝴蝶,可以說用極其聰明幾個字來形容它們是很有道理的。‘火焰王’大約二十只一群。 當它們當中有一只找到了足夠的食物供給全體食用時,你會想它們當中一定存在某種團結(jié)精神促使它們共同生活。它們往往能容忍自己的群體內(nèi)存在其他種群的蝴 蝶,然而,一旦有一只捕食類動物闖入它們的群體,‘火焰王’之間似乎會互相通報,用一種不知什么樣的語言,于是,大家都躲藏起來。而那些普通的蝴蝶在片刻 之前還與之同在一個群體內(nèi)生活,但它們好像沒有得到消息,于是,被鳥吃掉的就是它們。‘火焰王’把一個獵獲物送給捕食動物,就保全了大家的生命。當它們?nèi)?體內(nèi)一切都很順利時,一個或者幾個外來戶并不會讓它們感到別扭,它們也許還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利用那些外來者呢,然而,一旦出現(xiàn)了危險,事關(guān)它們整個群體 的生存時,它們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與它們不同種群的蝴蝶。”
布勒停止說話,然后重新開始一邊踱方步,一邊觀察汗流浹背的奧施威爾和迪奧代姆。
“也許有些思想狹隘的人會認為那些蝴蝶的行為缺乏道德,但道德是什么,道德有什么用?唯一的、占壓倒優(yōu)勢的道德就是生命。只有死人永遠是錯誤的。”
——劉方譯菲利普·克洛代爾《布羅岱克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