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評判書法的高下
杜牧《張好好詩帖》
衛(wèi)夫人正書
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局部)
米芾《蜀素帖》 李邕《麓山寺碑》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 康有為書法
上期談到,唐太宗李世民膜拜王羲之書法,感嘆“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給予王羲之無以倫比的評價。
但南朝梁代學者袁昂在《古今書評》中給王羲之的斷語是:“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謝家子弟”者何,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謝氏也。“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羊士諤)評價雖也不低,但絕對未到李世民那樣的高度。
同時代的梁武帝蕭衍,對王羲之的評價是:“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矯如飛龍,雄如臥虎,這個評價也很高。
但唐代狂士、書法理論家張懷瓘,對王羲之的草書似乎很不屑。他在《書議》中列舉了8位草書家,將王羲之排在了最后(排在他前面的好多書家在書法史上并不知名,如鐘繇的兒子鐘會等),并解釋說:“或問曰:‘此品之中,諸子豈能悉過于逸少(王羲之)?’答曰:‘人之材能,各有長短。諸子于草,各有性識,精魄超然,神彩射人。逸少則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铦銳可畏,無物象生動可奇,是以劣于諸子。得重名者,以真、行故也。’”文章最后他又說:“逸少草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這是歷史上對王羲之最低的評價。
為什么對同一人,前后評價如此懸殊?書法好壞到底有沒有統(tǒng)一標準?
如果說沒有,肯定不符合歷史事實。書史幾千年,有的“人亡業(yè)顯”,有的“身謝道衰”;經(jīng)過歷史篩選,有些人留下來了,另有一些,卻“徒彰史牒”“空著縑緗”(孫過庭語)了:只有史書記載,不見作品流傳。
這說明,書法的標準雖然很難機械地定于一尊,但大概的標準還是存在的。
其實歷代書家對好壞優(yōu)劣問題早有探討。傳為王羲之老師衛(wèi)夫人所著的《筆陣圖》,對書法優(yōu)劣的表述是:“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蘇軾對“好書法”的表述是:“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米芾對“好書法”的表述是:“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則奴書也。其次要得筆,謂骨筋、皮肉、脂澤、風神皆全,猶如一佳士也。”清代劉熙載對“好書法”的表述是:“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
我們通過提煉和“同類合并法”加以分析,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對“佳書”的闡述,涉及5個基本要素:
衛(wèi)夫人:筆力(1)、骨(1)、肉(2);
蘇軾:神(4)、氣(5)、骨(1)、血(3)、肉(2);
米芾:骨筋(1)、皮肉(2)、脂澤(3)、風神(4);
劉熙載:高韻(4)、深情(4)、堅質(1、2)、浩氣(5)。
上述附帶(1)的所有概念,都有著共同的指向:好書法,必須擁有內在的力量感(筆力、骨、骨筋、堅質)。這是書法表現(xiàn)的基礎。衛(wèi)夫人《筆陣圖》恐為六朝人偽托。但文章提出“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這一點表述得很準確,表明那時人們已經(jīng)對書法語言的基本規(guī)范達成了共識,力量感是基本要求。
但是片面強調力量感,也有失敗的危險——“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這就對書法的美學形式提出了第二個維度的規(guī)范:點線的飽滿度。衛(wèi)夫人《筆陣圖》率先提出了“肉”的概念,并提出“骨”“肉”的分寸要操控得當。同時代的王僧虔在《筆意贊》中直接表述為“骨豐肉潤,入妙通靈”。唐代書法家歐陽詢在《傳授訣》里則對技巧與效果問題進一步作了探討:“凡書字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又不可瘦,瘦則形枯;復不可肥,肥則質濁。”他認為,筆墨之“骨”“肉”和運筆的速度聯(lián)系在一起。太快了,立不了“骨”,也沒有“肉”;太慢了,“骨”淹沒在浮墨中,“有墨無筆”,點線的力量感也出不來,豐腴的點線肌體也就難以成立。結果是“肥濁”,把書法的形象給破壞了。
有了堅實的力量感和適當?shù)娘枬M度(豐肌健骨、不肥不瘦、不枯不濁),還不足以構成書法的美妙形象,因為“骨”和“肉”只解決了內在結構和外在框架問題。還有一個重要元素,即王僧虔《筆意贊》中提到的“漿深色濃”,也就是此前論述中蘇軾提到的“血”、米芾提到的“脂澤”。這都是指,好書法必須具備第三個要素:巧妙的運筆,創(chuàng)造水墨交融的色澤美(流動的)。這對書法也很重要,但常為普通學書者所忽略。“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陳繹曾《翰林要訣》)書法的表現(xiàn),立足于黑白二色,但“墨淡則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歐陽詢《八訣》)書法家臨池揮毫,必須拿捏準確,不濃不淡,恰到好處。而且,“凡作楷,墨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雜,以潤取妍,以燥取險。墨濃則筆滯,燥則筆枯。”(姜夔《續(xù)書譜》)各種書體,所用工具和材料(筆、紙、墨)不同,結果都會不一樣,這需要長期的臨池經(jīng)驗積累,“操千曲而后曉聲”。
每個漢字都有自己獨特的形象。當漢字的組件按一定的個性方式拼組的時候,好書法的第四個元素就自然形成了。這就是蘇軾說的“神”(米芾表述為“風神”,劉熙載表述為“韻、情”)——由運動中的點線構成,超越直觀水墨之形、色的綜合造型美(有意、有態(tài)、有韻、有姿、有情、有趣,表述側重點不同,但所指大體在同一層面)。這是前面三個元素的有機統(tǒng)一、融合,由內而外呈現(xiàn)。實現(xiàn)這一步,漢字便獲得了書法的生命。通俗地說,這個時候字就“活”了,成為一個有情感溫度的“生命體”。它在你眼前出現(xiàn),哪怕只是驚鴻一瞥,你也不會無動于衷,因為它有“神”在召喚。
在“神”的背后,還有一個精靈隱藏在意態(tài)背后,主導支撐著意態(tài),它來源于人的心靈深處,展現(xiàn)人的內在生理和心理結構(氣質)。似乎承載這生命個體的稟性,擁有個體生命的華采,又恍兮惚兮、飄忽不定,似乎難以捕捉,難以清晰界定。這個東西,蘇軾稱之為“氣”,劉熙載稱之為“浩氣”。清人姚配中在《次包慎伯先生論書原韻》中曾引用孟子“養(yǎng)氣說”加以闡述,談到:“書學緘秘多,啟籥恃有我。我氣果浩然,大小靡不可。”詩中他自注說:“書之大局以氣為主,使轉所以行氣,氣得則形體隨之,無不如志。古人之緘秘開矣。”書法的筆墨氣象,追本溯源,回歸生命的自在。劉熙載在《書概》中說:“賢哲之書溫醇,駿雄之書沉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書法修習至于人書俱老,筆墨爛漫,氣象崢嶸,最終超越“形學”而成為“人學”,大概在這一層面實現(xiàn)。
康有為說:“書若人然,須備筋骨血肉,血濃骨老,筋藏肉瑩,加之姿態(tài)奇逸,可謂美矣。”僅就技術而言,有了筋骨、血肉、神氣,書法的形式美學建構已告完成。但是傳統(tǒng)藝術講求“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禮記·樂記》),藝術品鑒需要“知人論世”(孟子),這就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體——人提出了要求。所以評判書法的高下,還需要考慮另外一個因素——書法家的修養(yǎng)。